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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母亲(下)


坏了菜了!刘牙婆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响,差点没栽地上,那天李大官人跟她来西溪偷偷看了看金玲很是满意,说好了先弄家里培养几年“感情”,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就算她亲娘不愿意也别想再扳回来。

        这些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哪敢漏给秦氏听?刘牙婆眼见秦氏反应这么大,后悔不迭之下差点没抬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然而后悔也没用了,她连忙转回身皮笑肉不笑的道:

        “老妹妹说得多新鲜。若是只招个丫鬟谁肯出这么高价钱?人家李大官人怎么说也是……”

        话还没说完刘牙婆就闭了嘴,她不闭嘴也没办法,此时对面的秦氏已经铁青着脸站起了身来,她旁边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在她脸上更显狰狞,刘牙婆只看了一眼腿肚子就转了筋,哪还敢再说下去。

        秦氏此时心里早已经充满了悲苦,她是个软糯的性子,生了一个儿子又是那副模样,自知比别人低了一头。她已经认命了,所以别人讥笑她,辱骂她,甚至将她欺凌的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她都只是默默地忍受。可是今天不同,有人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她女儿身上,她却再也无法忍下去了。

        然而……秦氏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下了身,重又拿起梭子抛了起来,心如止水的淡然说道:

        “你去告诉李大官人,这事我不能答应。我给人当小受了一辈子苦,绝不能让金玲再受一回。”

        “我说你……”

        要是秦氏当真爆发,刘牙婆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可她忽然这么一“萎顿”,刘牙婆接着就回过了气儿来,眉头微微一皱,敛着裙子疾步走回她身边蹲下道,

        “你可得掂量清楚,你们五郎这副样子你还想怎样?再说了,就算做妾又有什么不好,人家李大官人可是杭城里的一等城郭户,那家业……既然看上了你闺女还能亏了她不成?怎么说也比将来胡乱嫁个惫懒货好吧。”

        “你不懂的。”

        秦氏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嘴角挂着苦笑道,

        “好也罢,痴也罢,五郎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成了这个样子是我对不起他,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担着就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能让他们兄妹俩受一丝委屈。哪天我若是不行了,我掐死他,捂死他,若是没那个力气,我也要拿药毒死他,绝不连累金玲,也不连累别人。”

        这些话充满了苦楚,里头那种决绝的寒意更是让人心惊,可是从秦氏嘴里说出来却又平静无比,让刘牙婆听了背上登时一阵发寒。可是刘牙婆是走街串巷的人,生就的是那种欺软怕硬的性子,今天费了半天口舌最终却落了这么一个结果,要是遇上的是个不好缠的也就罢了,偏偏摆了她脸的是秦氏这个西溪出了名的懦人。眼看大笔的铜钱就这样飞了,火冒三丈之下她哪还管是不是自己理亏,“砰”的一脚踹开身边的杌子,站起身指着秦氏的鼻子叉腰就骂上了:

        “嗨!我好话说尽,你油盐不进是吧?你以为你他娘的是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沈家的小孺人?屁!就你?你就是个该扔该埋的穷命,生个儿子死了,再生个儿子是痴傻,就你那痴傻儿子,就算丢街上怕是狗都不吃!没人说金玲她爹是你克死的就算不错了,你说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啊!就这么个狗东西拖累着,别说你闺女,就是你也指不定哪天就得被撵出去做下贱人!还他娘在这里给我装心高,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看满街上谁还拿你们当人看……”

        刘牙婆这回是真气着了,越骂声调越高,四散横飞的唾沫星子几乎全喷在了秦氏头上。然而秦氏却没有一丝反抗,依然不住地抛着梭子。她知道刘牙婆说的没错,她就是个没依没靠的下贱人,这就是她的命,所以她嘴角上的苦笑虽然越来越浓,但心里却已经麻木了……

        “娘!娘!”

        “乒呤乓啷。”

        “扑通——”

        “哥!你怎么了!娘,你快来呀,哥哥从榻上掉下来了!”

        “五郎!……五郎!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候,仿佛是想配合刘牙婆的喝骂。西厢房里忽然一阵大乱,先是金玲向外跑的急促脚步声,待一阵“乒呤乓啷”、“扑通”的乱响过后,那脚步声又急忙转了回去,紧接着就是金玲一阵惊呼。刘牙婆被吓了一跳,眼见秦氏猛然起身冲进了屋去,茫然无措之下也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了,居然也跟着跑了进去。

        此时西厢房里已经完全乱套了,只见一只碗在榻前头摔成了八瓣,满地都是汤汁,而本来应该躺在榻上的沈谦却四脚大张的平趴在了地上,弄得满衣衫都是汁水。旁边的秦氏母女奋力地拉拽着他,好容易把他半抱起来,谁想这痴傻接着又一头倒在了秦氏的怀里,连挺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货,这货不是不能动了么……刘牙婆昨天来的时候还见沈谦只能躺在榻上挺死猪,完全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架势,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么一幕,眼见之下背后一阵发凉,顿时连头发根都炸了起来。

        然而这根本不算什么,差点把刘牙婆吓趴下的事还在后头,就在她目瞪口呆,扎撒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当口,只见沈谦哆嗦着头硬生生地支起了脖子,虽然因为离得远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种直透心腹的怒意却明明白白的刻在了他的脸上。他仿佛在酝酿什么,咬着牙盯住刘牙婆又哆嗦了片刻,再次向后栽倒的同时忽然嘶哑着嗓子猛然喝道:

        “我弄死你!”

        “啊?啊!”

        这还是街坊们早就熟知的那个痴傻吗?!那四个字虽然带着许多的破音显得嘶哑无比,但却又清晰异常,最关键的是这明明白白就是冲着刘牙婆来的,那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极度愤怒表露的淋漓尽致,怎么可能是个痴傻!

        刘牙婆顿时懵了,正在她不知所措的当口,厢房门外忽然“登登登登”地传来了一阵急响,一对与沈谦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紧接着出现在了门口,其中那个女孩怀里抱着个小小的油纸包,慌里慌张的伸头向屋里看了一眼,立刻尖声叫道:

        “刘婆子!你个老猪狗也敢欺负秦干娘!小乙,揍她!”

        “哎!”

        那少年一副高高壮壮的样子,少说也比那少女高一头,可是却又极听那少女的话,答应一声捏起拳头抢进门去就要揍刘牙婆,那咬牙切齿的架势就像刘牙婆惹了他亲娘似的。

        沈谦现在可没力气去帮那小子或者救刘牙婆,他软软的倒在秦氏怀里,耷着眼皮怎么看都觉着面前这对少年男女很是眼熟,可是却又说什么都想不出他们是谁,见他们如此激愤,便躺倒的更是无力,心里暗自埋怨道: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这么想虽说有些不讲理,但也完全是他们的做派已经让沈谦将他们划归了己方势力,可现在哪还用得着那少年动手啊?刘牙婆傻了一般直勾勾的盯着沈谦,两只手发羊角风似的直哆嗦,直到被身后那个少女吓了一跳才仿佛回过了魂儿来,双袖往头上一抱,转回身连滚带爬的就往门外跑,窜出厢房门才扯着因为做贼心虚已经被吓得变了音儿的嗓子鬼哭狼嚎道:

        “我的个娘哎!沈老五,沈老五鬼上身啦——”

        那狼嚎一般的声音一直到楼底下都没停下来,中间还夹杂着刘牙婆扭了脚的痛呼声。这声音在沈谦听来实在惬意无比,但门口那对少年男女却是一头雾水,相互茫然的对视了一眼,见秦氏和金玲除了想把一滩烂泥似的沈谦弄到榻上去以外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了,所以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秦干娘”,“秦干娘”的高喊着连忙跑过去帮忙。

        四个人合力,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壮小伙子,搬动一个羸弱的身躯还不容易,不片刻的工夫沈谦便又重新躺在了榻上。这时候秦氏哪还顾得上别人?见沈谦依然半睁着眼,连忙趴在他脸前急声问道:

        “五郎,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沈谦现在当然有许多话想说。他想说“我是五郎”,他想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们受半分委屈”,他想说……虽然就在这之前他还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以及秦氏和金玲有着某种天然的疏离排斥感,但自从听到秦氏那番无限苦楚无助的剖白后,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然而沈谦此时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刚才他仅仅只是想出头替秦氏反击刘牙婆,并没有考虑太多。前世里他虽然只活了二十多岁,但是却又有许多年没再感受过这种情感了。这种情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某种天性,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就算他想说出来,刚才对刘牙婆说那四个字的时候也早就把他的力气耗尽了,撕裂般的嗓子传来的痛楚更是让他没办法再说更多的话。

        可是沈谦却又觉着要是没有点表示总是不好,他明白秦氏为什么要忍,这个世上就是这样现实和残酷,比动物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没有依靠便免不了有人要欺负上门,这种事无论古今实在太多了,根本不需问原因。然而沈谦却不能忍,所以虽然刚才的愤然挣扎起身,再加上后来一个马趴狠狠摔在地上早已经让他快晕过去了,但他终于还是把仅剩的那点力气化成一个最重要的字滑出了嘴边:

        “娘……”

        “……娘!”

        秦氏猛然呆住了,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半晌才在金玲的哭喊拉拽下回过了神儿来。她愣愣的望着沈谦,片刻之后忽然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啪啪”两声脆响过后,她猛地睁大泪茫茫的双眼,一把将沈谦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天可怜见!我的儿……活了——”

        这哭声是那样撕心裂肺,其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委屈和悲苦,让人不忍听闻。她的五郎活了,这不是梦,确实活了!这十六年来她的儿子虽然一直在她眼前,但除了他三岁以前那短短的一段岁月,直到今天,她的儿子才算真正活了。

        虽然她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但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要知道自己的儿子活了就足够了。她的儿子活了,她的家才算活了,她才算活了。就算他并不是一棵能够顶立门户的顶梁柱,就算他依然比别人痴傻许多,但当听到那声已经离开了她整整十三年的“娘”时,就算接着让她去死,她也能瞑目了。

        经过一次次让她无法承受的沉重打击,她本以为自己泪水早已经流干,但这一次,她却实在忍不住了,她只想放纵自己嚎啕一场。因为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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