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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此子难测,不妨测测(上)


徐老太君活了八十多岁无疾而终,说起来是喜丧,就算子女也没多少悲意,然而发丧终究是大事,人多点,嘈杂点正常,但是老太太灵堂外居然爆发出了哄笑,这事儿可就……

        在厅里跪灵的那帮沈氏本家倒是没敢出来看热闹,但是出了这档子事绝不可能没人管,片刻工夫就有人报到了沈迈那里。主家一干预,帮闲们也就知趣的散开了,只剩下秦氏、颜氏两边五口人被本家人连哄带撵着赶紧往厅里走去。

        颜氏刚才丢了大脸,本家出来虽说不是帮她,但事实上也替她解了围,借着夜色掩护,她涨成了猪肝的脸色总算好了些,愤懑地瞪着沈谦“哼”了一声,接着就坡下驴赶忙往厅门里走,还没走进门去,袖子连忙往脸上一遮,“我的婶娘啊——”一声干嚎,整个人都扑到了停在灵堂正中的徐老太君棺椁前头。

        秦氏原来怕惯了颜氏,这时候还没从突然有人替她撑腰的茫然之中回过神来,心里五味杂陈之下眼见颜氏已经哭进去了,也只得有样学样的哀哭着进了门儿,而跟在她身后的金玲干脆哭不出来了,盯着颜氏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急忙低着头追了过去。

        这时候最尴尬的还是沈诚,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为了什么,愣愣的站在原地,两只手一直发着颤,连进门都没想起来。突然听见身旁沈谦轻轻喊了他一声“四哥”,他才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待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懊恼之下也只好“唉——”的一声长叹,连看也没敢看沈谦便快步走进了厅门。

        灵堂里,西墙边跪坐在一拉溜草苫子上的沈家女眷们听见颜氏的嚎哭,本来已经做好了一起哭的准备,但忽然看见秦氏紧跟在她身后也哭了进来,却顿时懵了,心里齐齐想道:“这两位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对儿啊!”

        然而想归想,哭照样还得哭,片刻尴尬的愣怔过后,西墙根下顿时哭声大起,其中也有真哭出声来的,可也有好奇之下实在哭不出来的,那就只能干嚎了。于是乎“婶娘啊——”、“祖母啊——”一阵连哭带喊,反倒是干嚎的那些位声音最大,差点没把坐在东边偏厅里的沈迈气背过气儿去。

        本家不还礼,还礼不本家,你本来就是棺材里躺着那位的本家后辈,还指望谁给你还礼?在别人陪伴下大哭一场就算正式加入了跪灵大军,剩下的自然只有乖乖跪到东西两边墙下的草苫子上头去,陪着不一定什么时候来祭拜的亲戚哭了。

        这是正常规矩,不过秦氏、颜氏他们今天却得到了“特殊待遇”,这里刚一哭完,旁边早就等着的一个本家连忙走过来让他们去东厅里见沈迈,当然,金玲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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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官人……”

        “三伯。”

        东厅里,其他人都被撵了出去,只有沈迈一个人虎着脸坐在一张靠背胡床上。他是孝子,按说今天应该在娘的灵前跪着才是正理儿。可他腿脚不好,也只能躲起来坐镇指挥了。

        沈迈这人沈谦还是第一次见,五十多岁年纪,黄堂堂的一张长脸,也没多少胡须,大概是多年在京城衙门里养成的习惯,也可能是真被气着了,一双眼始终带着不怒自威,等面前四个人心思各异,却也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一口地向他见了礼之后,他只冷冷“哼”了一声,却连话都肯不说。

        就在这时候,外厅里忽然又是一阵哭嚎,可只哭了两声却接着就停了,紧接着门帘一掀,一个沈谦叔叔辈的本家急冲冲的跑了进来,猛然看见站在沈迈面前的那个四人组合,先是诧异的愣了愣,接着就跑到沈迈身旁躬腰说道:

        “三哥,周知县已经送走了。临上车轿时他才想起来,说是这些日子苏知州就要到任了,他太忙没法天天过来,准备派几个得力文吏过来帮忙。”

        “这个玉昆……”

        沈迈眼角这才露出了几条笑纹儿,微微往后一靠身,矜持地笑道,

        “刚才老夫还跟他说今天不用来,你说他这么急急慌慌的做什么?呵呵呵,你叫人明天去钱塘县衙替我告声谢,就说家里人足用了,千万不要因为咱们沈家耽误了他们县衙里的公事。”

        那位本家也是一脸的笑,连连点头道:“嗳嗳嗳。不过周知县他敢不慌着来吗?他怎么说也是咱们二哥的门生,老太君那就是他的师祖母,他要是怠慢了还不得被人骂死。”

        “胡说。这些话在家里说说也就行了,出去千万别乱说。”

        沈迈脸色顿时一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没多少怒意,那位本家连忙笑道;

        “是是是,三哥教训的是……呃,那个,小弟刚才听雨田说,您让小弟和雨田一起到润州走一趟?”

        沈迈点点头道:“嗯,你们明天就去,走水路四五天就能来回。回来的路上一定要把三叔照应周到。”

        “呃,这……”

        那位本家脸上顿时现出了些难色,下意识地看了看沈谦他们,方才犹犹豫豫地对沈迈道,

        “三哥,小弟这些日子旧疾又犯了,身上,身上实在有些乏,要不成……也就是把三叔接回来罢了,雨田一个人又不是不能去……”

        “混账!”

        沈迈顿时急了,挺身往正里一坐,瞪着那个本家怒道,

        “外头怎么说那是外头的事。老太君不在了,他们这一辈尊长就只剩下了三叔三婶老两位。你我都在这里,却让一个小辈去接,三叔他会怎么想?你也用不着跟老夫装象。明天就起程,要是头七之前接不回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嗳嗳嗳,是是是。”

        那位本家被骂的顿时一阵尴尬,哪里还敢回嘴,答应一声连忙跑了出去。沈迈望着不住晃动的门帘脸都黑了,愤然怒道:

        “没一个成用的东西!”

        说完这话沈迈接着萎顿了下去,用手撑着额头叹了半天气,这才抬起头来向一直没敢说话的那四个人望了过去,冷着声道:

        “你们自己说吧,这天底下谁家还有你们这样的孝眷?”

        “三,三官人,我们家五郎也不是想……”

        秦氏只是个妾,妾和妻的差别有多大这个具体没法说,但是有一点很说明问题,那就是她连喊沈迈一声“三哥”的资格都没有。

        今天这事明显是颜氏挑起来的,但沈谦怎么说也是晚辈,这一条他就站不住理儿。秦氏生怕正在气头上的沈迈把自己儿子骂个狗血淋头,虽说心里实在是怕,但还是忍不住连忙回护起了沈谦。可还没等她说出个理由来,沈迈就已经烦躁的向她摆起了手,她也只好不说了。

        沈迈放下了手,没去看沈谦,却先向低着头站在一旁的颜氏瞪了一眼。愤愤的说道:

        “都是分门立户撑家过日子的人,老夫要是说多了只怕没用不说,还得落你埋怨。可你今天做的这叫什么?嗯?”

        颜氏可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人,听到这里顿时不认了,抬头抗声说道:

        “哎,我说三官人,您这话说的可不对吧,今天是他沈老五弄得我下不来台。我一个妾身脸面是不值钱,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老沈家的脸还要不要?”

        “屁话!五郎为何让你下不来台,你自己不清楚?”

        沈迈刚才也就是愤然,现在却彻底怒了,抬手狠狠地在胡床扶手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巨响过后,吓得沈诚脸顿时绿了,连忙作揖打躬的赔礼道:

        “三伯恕罪,三伯恕罪。娘只是,只是有些气,并不是有意顶撞三伯。”

        “唉,罢了……”

        沈诚的表现多少让沈迈消了些气,又往后靠了靠才道,

        “这些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怪也怪老夫没处置好,说起来老夫也没脸说这些。不过四郎他娘你要记住老夫一句话:若要子孙敬,还需自身慈。就算不说这些,单凭今日你在老太君灵柩面前挑事撒泼,老夫就能告你个欺门忤逆之罪。你自己掂量就是。”

        这些话已经很重了,颜氏就算再泼辣,自己先惹到了沈迈头上,让他抓住把柄说出这么重的话,想不心虚也难,干脆连声也不敢吭了。沈迈也不再理她,说着话又转头瞅向了沈谦,冷声说道:

        “还有你,五郎。你颜姨娘纵有千般不对,那也是你的长辈。就算她羞辱了你几句,你便这般气盛?老夫也不说该不该吵,只说一条你就不对,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你便一分颜面都不给你颜姨娘留?”

        “是侄儿莽撞了。”

        这时候沈谦还充什么横?见沈迈没有别的话了,便施施然拱手告起了罪。这认错态度可比颜氏好的没边了,面子上的事终究重要,沈迈准备下的一大堆埋怨话顿时被堵了回去,满意的点点头道:

        “嗯,年轻人难免气盛,知错就好。今天这事暂且这样吧,也幸好今日来的都是近处的亲戚,不然咱们沈家的颜面就算丢尽了。唉……不过今后你们都要记住,凡事要先想三分退,莫要到了崖边上还不知道回头。行了,都先出去跪灵吧,五郎留一步,老夫还有话问你。”

        “是是是,侄儿告退。”

        沈诚早就出了一身汗,见这事这么简单就压下去了,自己的娘却连个话都没有就扭身出去了,只得徒劳的想替颜氏往回遮一遮,眼见沈迈向他摆起了手,这才弯着腰跟在颜氏和秦氏的身后掀帘走了出去。

        沈迈一直沈诚他们目送了出去方才抬头向沈谦望了过去,也不知在看什么,过了半晌才温声笑道:

        “今天是你颜姨娘先欺辱你们,老夫却挑理训了你,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沈谦原先对沈迈不了解,甚至还对他很有意见,但是今天与他见面听他说了那些话,却瞬间改变了看法,也跟着笑了一声道:

        “不重,三伯也就是各打三十小板。侄儿认错快,反而挨的轻了。”

        “哦?”

        沈迈没想到沈谦会这样回答,忽然想到他说什么“认错快”,心里竟然不觉一乐,沉住气说道,

        “这些日子老夫听他们说你痴病好了,却也没能过去看看,看今天这样子,确实好了。

        沈迈严肃,沈谦也跟着严肃,沉声说道:

        “没好,只不过是痴病转成了疯病,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胡闹,触污了二祖母的灵堂。”

        沈迈听到这里不觉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道:

        “嗯,这些话虽说听着有些怪异,不过老夫也明白你这是在向老太君致歉。很好。呵呵,说起来你娘和你颜姨娘的事确实也是当日老夫处理的不好,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后来那么多事,唉……”

        沈谦明白沈迈必然要在自己面前解释解释的,不过现在他对沈迈的看法多多少少有了些转变,反倒觉着这些解释没必要,宽慰的笑了笑道:

        “三伯也不必太过自责,这些事侄儿前后想了想,反倒觉得也只能这样办。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总没有将自己亲眷往官府里送的道理。既然早已经分门立户了,别人家的事谁都不好过多插手,就算想插手恐怕也没那么多工夫。而且若是三伯强要颜姨娘将侄儿三口留在家里,只怕受的罪更多,别人却丝毫看不见。倒不如分开了过能让侄儿的娘少受些苦,只要在那座楼里安稳住下,有个根基了其他事都好办的多。虽说后来颜姨娘常常上门生事,但怎么也怪不到三伯头上,三伯总不能天天在侄儿家坐着吧。”

        这孩子……

        沈迈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阵酸,他当时这样处理,许多人都不能理解,甚至暗地骂他的都不少,可是他能怎么办,又能跟谁说去?今天沈谦忽然这么一说,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低着头连连咽着唾沫,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良久过后心情总算平复了些,他才猛然发觉自己面前这个曾经是痴傻的孩子竟然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是十几年痴傻一朝痊愈带来的惊喜……沈迈想不明白,却也不觉着有必要深究,只要这孩子懂事他就放心了。所以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接着改变了话题道:

        “你能这样想就好,不过有些事老夫虽然知道极难,但是还得跟你说说。你颜姨娘虽然先前做的不对,不过今后老夫希望你还是不要恨她。”

        沈谦炯炯的望着沈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若是换做三伯,三伯能做到么?”

        “我……”

        沈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才叹口气道,

        “唉,就算你恨她又如何,难不成杀了她么?不过是嘴上吵吵出口气罢了,又能有什么实际用处。”

        沈谦沉声说道:“侄儿是不能杀她,可是若是依着侄儿的本心,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沈迈登时一阵头皮发炸,猛地一虎脸道:“胡闹!你懂什么是本心就在这里胡说?”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沈谦忽然压着他的话音道:“兽性。禽兽之性。”

        “什么?!”

        沈迈顿时怔了,一股不祥之感瞬间在他心里升腾而起。他知道,这才是令他最为担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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