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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壬人(下)


这老人就是沈括,毋庸置疑。只是这副形象实在大出沈谦意料。差两年才六十岁的人,可看那副勾身驼背的样子,你就是说他七十都行。清清瘦瘦的脸上眉目间隐隐带着老沈家近支那种……说不上来的共同点。然而满脸的褶子中却横三竖五地布着许多新旧伤痕。时间久的已经快看不出来了,新的两道却刚刚掉疤不久,看着就触目惊心,实在让人无法想象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居然要这样长期折磨他。

        至于桌上那张已经被墨汁污废了的字纸……《梦溪笔谈》?!沈谦忽然产生了一阵负罪感,仿佛自己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沈括紧紧攥着沈谦的手不放,嘴唇哆嗦了许久,才又自言自语般的问道:

        “你……真是五郎?”

        “祖父,正是孙儿。”

        沈谦觉得沈括快要撑不住架了,连忙抽出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肘。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沈括忽然将两只手都撒了开去,全身摇晃了两下,接着紧紧闭上双眼抬起头狠狠地摇了两下,凄声长叹道:

        “五郎呐,你……不该来呀——”

        这声忏悔般的呼喝说得沈谦心中不觉一疼,他明白沈括为什么要这样说。就在十八年前的熙宁四年,沈括以三司使的身份奉宋神宗之命巡视天下水利。恰在当时,苏轼正在杭州担任通判。他们两个人以前就在朝过事,私交不错,当沈括来到杭州的时候,苏轼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在西湖设宴招待,席间曾将得意诗作赠送给他。

        这本来只是文人交往的寻常行为。然而谁也没想到,当沈括回到汴梁以后,竟然接着“研究”起了那些诗词,并从中仔细摘出“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等等所谓反诗,呈送到了神宗面前。当时虽然没有引出太大的乱子,但就在八年之后的元丰二年,新旧两派朝争最为激烈的时候,这一事件却被新党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所利用,造出了“乌台诗案”的轩然大波,险些将苏轼害死在狱中。

        而就在这差不多时间的熙宁七年,由于反变法的势力过大,王安石被迫下野,只能继续去做他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就在这时,同样谁也没想到,与王安石既是亲戚又是政治盟友的沈括竟然在王安石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就一封万言奏折承到了神宗面前,要揭发王安石的诸多罪状。

        王安石不是苏轼,他是宋神宗的脊骨。宋神宗虽然被迫撵走了他,但内心里依然拿他当自己的第一心腹。这一次沈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第二年王安石重新出山,当众破口大骂他是壬人——也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其后沈括便彻底走了背运,由于接连发生的使辽事件和宋夏钓鱼城之战都与他有关系,满朝堂新旧两派高官这一次居然破天荒的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一致同意驱逐沈括。于是宋神宗便非常顺天应人的做出了决定,将他贬为均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从此形同流放。虽然元祐二年时,沈括完成《守令图》被特许进京呈献,但却再也没有被启用,政治生命彻底宣告完结。

        政治生命结束也许并没什么,只要想得开。然而对于沈括来说,最大的打击却是名声彻底臭了,不但是他,就连他的家人也必然甚至已经受到了看不见的牵连,从此,他成了“独夫”……

        沈谦也很好奇沈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却只能跟着发酸。不论他有多少过错,此时他都只是一个因为当着自己侄孙无从忏悔的老人,所以……沈谦的喉头重重的动了动,终于轻声问道:

        “为甚啊?”

        “你真的不懂吗!”

        沈括不敢相信的盯着沈谦怒喝了一声,绝望地紧紧咬着牙“噔噔噔”向后退了好几步,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沈谦摇头高声喝道,

        “我是壬人!壬人!天下人唾弃的壬人!”

        “可您是我祖父。”

        沈谦毫不避让地盯着沈括,仅仅只是这么轻轻一句话,沈括便彻底怔住了,他失魂落魄地望着沈谦,直到许久之后,忽然“嗷”的一声掩面痛哭了起来。这哭声实在百感交集,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中所包含的心境。然而沈谦却并没有去劝。他知道,现在让沈括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比什么都强。

        然而这哭声又实在太有杀伤力了,吓得在院子里苦苦阻拦沈清直的刘伯赶忙放开沈清直,沈清直也顿时被吓得消了九分酒意,连忙和他一起大步跑了过来、可刚惊恐万分地趴在门边往里看了一眼,里头的沈谦便接着抬手阻住了他们,他们也只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愣在门口了。

        许久过后,沈括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苍灰的脸色居然红润了不少,他连理都来不及去理门口的刘伯和沈清直,虽然依然沉着脸,却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了沈谦的袖子,不由分说便往桌边上拉去,一边费力弯腰地去扶圆凳,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

        “来来来,快快,五郎快坐,让祖父好好看看。”

        说着话他便把笑呵呵的沈谦摁坐在了圆凳上,又从旁边扯过一张圆凳自顾自的坐在沈谦对面,这才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着沈谦,连声说道,

        “好,好,是我家五郎,长大啦,呵呵,真的长大啦。祖父在西溪就听说你的痴病好了,却如何也想不到……嗯,嗯,真的好了……”

        沈括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不知所措的抬起头四处乱撒着似乎想找什么东西。这时候沈清直才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扒开还愣在那里的刘伯,惊喜万分的大步冲进屋里扶着沈括的肩膀表功似的连声说道:

        “爹,爹,刚才五郎跟我说,嗝——说了,他是自己要来的。”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

        沈括两只浑浊的眼睛都快笑没了,点着头连连拍着沈清直的手道,

        “快快,你那什么……哦哦哦,快去让老刘煮些好茶,一定要好茶,狮峰龙井,一定要狮峰龙井!老刘,这是老夫的亲侄孙呐,老夫亲二哥的孙儿!”

        “哦哦哦哦,果真,果真是一表人才,呵呵,呵呵……”

        沈括这颠三倒四的一阵令下,顿时跟炸开锅了似的,沈清直和刘伯手忙脚乱的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好了。这还用说么,老家里的人都是一帮子现来现的“实在人”,就算沈谦不说,沈括他们心里也明白的很。沈谦说是自己要来的一点都不突兀,只能让沈括觉着家里终究还是有人在念想着他,能体谅他,再加上那句“你是我祖父”,这就更加点题了,虽然不能彻底打掉沈括这么多年来的郁郁,但终究也算是老怀弥慰了。

        不大会儿工夫香茶奉上,沈括早就不知道絮絮叨叨的叹了多少气,直到沈清直颠颠的重又跑进来,他才连忙招手道:

        “二郎,老夫这会儿劲头正足,还得快些赶出这份手稿。你也别光顾着喝你的酒,还不快点陪五郎出去找个好些的酒肆坐坐,这都什么时辰了。”

        “是是是,孩儿知道,孩儿知道。”

        沈清直的酒劲儿早不知道跑那里去了,连声应下差事,这才摆出一副当叔叔的派头冲沈谦一笑道,

        “我说五郎,虽说你是杭州的蹲地虎,可这是你二叔家。一切客随主便,吃的好吃不好你也得给我忍着,谁让你是小辈呐……嘿嘿嘿,那个,爹,孩儿可说什么也喝不下去了,再喝就得吐了,倒不如先带五郎就近去李干娘店子里坐坐。反正难得您老见着五郎高兴,让他多住两天陪您说说话就是了。”

        “呃,这……”

        沈括登时满脸的不乐意,瞪着沈清直起了起身才埋怨道,

        “啊!有你这么当叔父的么?你也不问问五郎忙不忙便替他乱做主……”

        这双簧唱的……沈谦连忙鞠身站起,连连摆着手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孙儿哪有还什么别的事?照应好祖父才是正经差事。”

        说完了这话,他又抬头看了看沈清直,这才继续道,

        “不知三祖母在哪里歇着?孙儿还当先去拜见了才是。”

        “呃,这……”

        沈括老脸一红,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才讪讪笑道,

        “呵呵,那个,你还不知道。你三祖母腿脚不好,老夫便没准她跟来。”

        “没准”她跟来……这话说的沈谦顿时浑身不自在。但旁边的沈清直反应真叫一个快,连忙一把拽起沈谦,揽着膀子便强拽着往门外走去,还仿佛专门说给沈括听似的高声说道:

        “行啦,走吧,哪来那么多事。”

        说着话接着又低下了声去,几乎贴着沈谦的耳朵小声笑道:

        “家丑不可外扬,呃,嘿嘿嘿,不是,是我信不过你。”

        这些话实在是明白无比,走出老远沈谦才压着声音极小声的说道:

        “这事怕是也有法子治吧?”

        “怎么治?”

        “想想你娘怕什么。”

        “呃……老鼠算不算?”

        “不算,换一个。”

        “……你也太难为人了,倒不如问问我爹怕什么。”

        “三祖父怕什么?”

        “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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