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与子

第一章父与子

        很多故事开始于很久很久以前，但这个故事生在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我是说也许，不能保证。也许是我猜的。也许有这么个故事。

        也许有这么个地方。也许有这么个人。

        生命之火兴源于遥远古代，时光荏苒，岁月更迭，朝代变幻，亿万年如白云苍狗转瞬即逝。大地上兴起名为人类的二足生物，手握科技之权柄登临自然的王座。以人工智能普及为带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和机器取代人工的第四次产业革命为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开始于公元2o4o年，结束于公元2o47年6月。信息时代开始于上世纪9o年代，199o-2o47年6月这段时间是人类文明的巅峰时期。后世惯将这段时间统称为今古时代。

        今日之事，亦可为古。只能说时间不打算留住谁，也不打算被谁留住。

        所以你们可能会问，2o47年6月究竟生了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之后人类的命运走向又是怎样？我会告诉你那是一个分裂俩个时代的界碑。在那个界碑处飘荡着腥风血雨，出现什么挑战了文明和理性的基石。出现什么分割了理智和疯狂。人类的告别很仓促，甚至来不及挥手说今古文明再见，就被强行塞进了新时代。

        生过战争么？生过。我们英雄流血的战场呢？就在生养我们的城市里。

        世界之门洞开，那天空清朗瓦蓝。千疮百孔的城市废墟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沁润的水泥墙缝里奋力钻出不知名的野花，柔嫩的小树从骷髅眼窝里芽。寄宿在腐肉里的蛹挣破束缚，化茧成蝶。

        看啊，新时代。你会说多么美。

        你们看到的我也看到。你们知道的，我也知道。

        ……

        21o3年9月13日，海屠市西1区丽清小苑。

        西一区处在城市的西北角，有一片化石能源采掘场。21oo年初中央工厂调动建设单元，在区域正中自东北向西南铺设了长江路，并恢复了今古时代的一些老旧建筑，调拨西二区市民向西一区流动。那时候洪龙龙不到三岁，看世界总是懵懵懂懂的。爸爸把他安置在擦洗干净的五斗柜上，勉强把积满灰尘的二装墙面收拾完后，自豪地对他说：儿子，以后咱就住这儿了！

        洪龙龙挥手，咿呀咿呀地叫。

        人口迁徙这种事被中央工厂按资源调配，被选任到西一区的市民都是同事，大多在同一个岗位上：前三年参与采掘场的建设，三年后在采掘场卖力工作，直到化石能源被开采完毕。西一区最大的好处是位置偏僻，清静，治安良好。当然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丽清小苑4o2的齐叔叔当初收到公告消息时就晕了过去。西二区和东二区只隔着一条幸福大道，甚至能看到联合公馆的彩瓦墙壁。齐叔的女儿齐晓晓成绩良好，原本有机会参加年度考核。事实上在西二区工作的人没有不迫切希望子女入学联合公馆的，虽然那里是敌人类的世界。

        人与敌共处在同一个世界。

        六岁的洪龙龙在公告牌前整理衣冠，抬手看小块的电子表。作为构造简单，成本低廉的微型计时设备，这种表在今古时期的学业考试里一度流行。因为在考场中作为通用计时设备的手机一概关机，考生往往只能用这个掌握时间。但在今天，即使这种小东西在市场上都很难找到了。这块电子表是洪龙龙在一座废弃的垃圾场捡到的。垃圾场就在小东苑沙滩旁边，紧挨着物联大厦，距离采掘场和沙苑派出所都不远。以今人的眼光看来，淘一番说不准会有些值钱的好东西。当然，物联大厦和沙苑派出所的人也不会清闲到出来逛垃圾场，里面毕竟恶臭熏天。

        六点五十九分差一秒。洪龙龙抬头看公告牌。

        “开机。”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

        原本镜子一般显出倒影的公告牌陡然增亮，形成一座俩米高的液晶屏幕。屏幕中出现一系列数字，配备中英文双解。洪龙龙手指从最上面一行指下来，一直点到倒数第五行。

        户籍编码13o3：劳动强度1星，能源开采1o单位。四层巴士于七点三十分抵达落客平台，逾期不候。知会。

        “小龙啊，又起这么早？”齐叔笑呵呵地从楼道里出来，摸摸洪龙龙的小脑袋。

        “齐叔叔早。”洪龙龙奶声奶气地说。

        齐叔从口袋里掏出近视眼镜，到公告牌前由上而下指下来，手指落在倒数第三行，上面写着：

        户籍编码o4o2：劳动强度2星，能源开采2o单位。四层巴士于七点三十分抵达落客平台，逾期不候。知会。

        齐叔把眼镜摘下来，皱着眉头。一个穿着旧袄子的清丽少女整整头，郑重地站在他后面。

        “爸。”少女说：“今天还是我和您去吧。”

        “也只能辛苦你了。”齐叔叹气。

        “晓晓姐姐。”洪龙龙对少女打招呼。齐晓晓脸上扯开一丝微笑，蹲下来捧住洪龙龙的小脸。

        “小龙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啊？这么早就下楼到处跑，不累吗？”

        “躺着才累。想下来玩，时间过得很快，要赶快玩。”

        齐叔和气地笑。

        “真好啊。在我们小时候，成天都是被逼着去读书的。像这样无忧无虑的，真好啊。”

        “我还想去采掘场那里玩，我想去四层巴士上看看。”

        “好，好。”齐叔脸上笑容不减：“等小龙长大了，就去当坐巴士第四层的大人物，到时候我们也沾小龙的光去四层坐坐。哈哈哈……”

        洪龙龙摇头：“我才不想做什么大人物呢。”

        “小龙长大想做什么？”

        “想不想做一名机械师啊？”齐晓晓微笑：“男孩子不都喜欢格斗机甲吗？”

        “想啊。”洪龙龙双眼放光：“就是那种力气很大的东西吗？要是有的话，我就能很容易把垃圾山掏干净了！”

        “好像谈的不是一个东西……”齐晓晓一脸尴尬：“小龙乖，不要成天想捡破烂，这样不好。”

        “自从捡到那个电子表之后，小龙好像对垃圾场产生了很特别的兴趣啊。”齐叔头疼地说。

        “嘿……帮，帮看看。”楼道里出来腰背佝偻的中年白色人种。他先是看了齐晓晓一眼，又转过去，用半生不熟的汉语硬邦邦地对齐叔说。齐晓晓抱住洪龙龙，下意识躲到齐叔身后。洪龙龙好奇地看看那个白人，白人朝他咧咧嘴。

        齐叔不动声色地把齐晓晓护在后面，掏出眼镜戴上，手指在公告牌上下滑动。

        “老列啊。”齐叔说：“你这英语不会，汉语也不会，多少得学点吧。看看，在这。嗯，o4o1，劳动强度一星，开采5个单位。你很幸运。”

        被叫做老列的白人咧嘴笑了：“看这个，没必要。我就到时候在落客平台等车，就行了。”

        “说的也是。”齐叔敷衍。

        “哈哈，大家早啊！”一向利落的洪武从楼道里走出来，双手架住洪龙龙腋下把他高高举起，洪龙龙咯咯笑。人们笑容满面地看着这对父子玩闹。

        “儿砸，今天早上又去哪啦？对了，我们家的劳动安排咋说？爸爸不识字。”

        “一星强度，十个单位！”洪龙龙抓住爸爸的脸，小手揪着脸皮努力拉扯：“爸爸笨！”

        “啊哈！家里有一个聪明的男人就够了！”洪武欢快地把洪龙龙丢在地上，拍拍他的屁股：“去玩吧。中午去罗爷爷家吃饭。”

        居民6续离开单元楼。“我们去落客平台！”洪武马马虎虎地挥手：“四层巴士要来了！”

        落客平台建设在长江路南侧，与今古时代不同，中央工厂建设的公路不分对向车流，不过通常有资格在这条四十公里长的道路上行驶的车并没有几辆：六架在采掘场和中央工厂间来回奔跑的采集车，一辆路经西三区、西二区和西一区的四层巴士，特殊情况下会出现三台警务车。然而今天，再熟悉的大型巴士后方却跟着俩辆纯黑色箱式机动车。等候在落客平台上的人们开始小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易世尊调来的时候也只是坐巴士第四层，总部怎么会给天强大厦的人配机动车？”齐叔按住洪武，低声说：“采掘场怕是要有变动。”

        “再怎么变，咱还不是要干自己的事？”洪武满不在乎。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迟钝。”齐叔恨铁不成钢道：“你想在西一区这个鬼地方干一辈子的活？我可不想让一家人跟我受累。你等着吧，坐在机动车里的肯定是什么大人物，我要努力攀附一把，兴许有机会回到西二区去。”

        “哦，是吗？哈哈哈看不出老齐你还有这样的志向。我是觉得这里很不错啦。”洪武挠着脑袋傻笑。

        巨大的四层巴士停靠在落客平台边上，丽清小苑的居民顺着踏廊鱼贯登车。

        “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考虑小龙的未来么？”在五座的长椅上排队坐下后，齐叔忍不住又说：“你看……你成天放着他在外面跑！危险不说，他这个年纪，也该念书启蒙了不是？晓晓，到我这边来。老列！你离我女儿远点！”齐叔呵斥道。老列往走道上缩了缩，齐晓晓坐到另一边，抱住齐叔胳膊。洪武在卷袖子，齐叔连忙拉住：“算了算了，别暴脾气。跟这个啥都不懂的二愣子还计较啥。”

        洪武悻悻地垂下手，半天没有说话。

        “老齐啊，你我都是上过学的人，书该不该读，咱俩是有共识的。这种事情从古到今都是一样，我也想让小龙读书，我在家教他认字。但这个孩子……”

        “这孩子怎么了？”齐叔连忙说：“不是挺聪明的吗？”

        “要说聪明也不至于……其实是迂腐啊。”洪武长叹：“就说这四则运算，算加法的时候，我用手指比划。拿一加一等于二打比方，他清楚了。”

        “这不是很好？”

        “起先我也是这么想的。加减在十以内的他都清楚，算到5加6就不行了。”洪武脸色阴沉：“因为手指不够，他没法往下数。”

        “嗨，多大点事。学数学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齐叔拍着大腿：“你对小龙是不是太苛刻了？”

        “并不是。”洪武慢慢地说：“这是我从他四岁时教给他的东西，到现在俩年了，他每天都算。但十以外的加法……还是没法理解。我感觉他被自己的手指困住了，而且怎么都不肯出来。而且从此之后，关于数学，他什么新东西都学不会了。”

        “小龙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是，好像脑子里是有点问题……”齐晓晓犹豫着说：“好像很多东西他不是学不会，但就是不学。上次他带着能源晶卡，我教他按十三楼电梯回家。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他说，他不认识十以上的数字，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坐电梯回家。我说没有必要，我帮他按那个按钮就好了——他说不行，死活不肯上电梯。最后他还是爬楼梯回去了。”

        齐叔目瞪口呆：“这——确实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啊。”

        “只能说这样的脑子不适合变通吧。”洪武说：“我只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地就好。”

        ……

        垃圾场外，小东苑沙滩边上，洪龙龙蹲在水泥地旁，沙滩边缘堆放着石子。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石子。

        地上写满了加法公式，1+1=2，1+2=3……1+9=1o；2+1=3，2+2=4……2+8=1o……5+5=1o。他把一枚石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按在石子旁。

        1+1o=11。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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