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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终须一别


  那夜之后,岑可宣便当真再也没有见过涑兰,心情也因此变得沉闷,倒是豆岚整日叽叽喳喳,各类新鲜事情说个不停,岑可宣也乏得厉害,只是叹气,任由她喋喋不休,脑子却并没有空闲过。

  十七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心事,且先不说那未知吉凶的婚事,哥哥的去向也是她难解的一个谜题。关于岑子非,她其实有过不少的设想,近日来离开紫云宫在即,她更是用了大把的时间斟酌哥哥如今可能的处境。最大的揣测不过是哥哥早已经浪迹江湖,这些年孤身一人在茫茫尘世中辗转流离,居无定所。

  哥哥自小疼她,定然不愿令她受半分苦楚,或是这等原因,即便多年过去,他至今仍未曾踏上紫云宫,与她哪怕只见上一面。毕竟在紫云宫中,她至少衣食无忧。

  这已是最好的境况,除此之外,也是她断然不敢多想的,便是岑子非或许已然遭遇不测甚至不在人世,那么,他这些年自然就无法入境寻来了。

  如此这般细细往下推测,岑可宣更是不敢过多揣测,权当不知不晓,只暗自告诫自己,这番离开紫云宫她定要寻到哥哥,若真能完成宫主的命令成功盗取邪焱剑,她也算还了恩情。自此便应当跟随哥哥而去,想法子自力更生,而非依赖于紫云宫。只是,盗取邪焱剑果真容易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说,这御景山庄的庄主,为何定要娶我?”她反趴在屋中的椅子上,望着上上下下收拾屋子的豆岚愁眉不展。午时吟秋过来传话,说明日一早,她便要随着御景山庄众人启程北上,她自然只能听从,但心中却仍旧很是忐忑。豆岚停下手中的事情,回过头说道:“小姐,你是真不知道?”

  岑可宣不解地挑了挑眉:”什么?“豆岚叹了一口气,道:“这里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三月前御景山庄的白老庄主病逝后,这才多久,长子白玉枫便急急忙忙接手了庄主的位子。小姐可知,御景山庄称霸北方多年,乃天下第一大庄,庄内人才济济,新上任的庄主想要短期之内让众人信服,哪是那么容易的?”

  “况且……”她犹豫着看了看岑可宣,不知该说不说。岑可宣道:“你怎不说了?”豆岚道:“况且传说白老庄主早已意在培养二公子为继承人,只是去得匆忙,未曾交代后事,庄中才按照规矩,由长子接任庄主之位。小姐这番嫁过去,兴许情况会很是复杂。”她眼里稍稍露出些担忧。

  岑可宣却道:”兴许那白莫寅并无此意呢,我看他不像爱理这等事情的人,前日宫中设宴,听他话中提起自家兄长,也似乎并无不满。“

  ”且不说莫寅公子怎么想。小姐知道他为何如此出名么?“豆岚叹了一口气,说道:“五年前,盘踞西域的西凉阁大举入侵中原,想要抢占中原大陆,攻下各大门派。那可是咱们中原武林百年来最大的浩劫。”岑可宣惊道:“这等大事,我怎不知?”豆岚道:”小姐不爱听这些,我没说,小姐自然不知了。“

  岑可宣冲她哼了一声,心里很快释然道:“那此事必然是安全度过了,不然如今各大门派也不会这般无恙。”豆岚道:“当日可没有小姐说的那般轻松。各大门派为了抵抗外敌,虽平日多有嫌隙,竟也迅速摒弃前嫌,与西凉阁众人战于西蜀剑门关一带,其间种种,自是不易。然而莫寅公子却在此战中战败西凉阁第一高手,也就是西凉阁主陆战鸣,因而一举成名。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岑可宣忽然就有些明白了,无论白莫寅本人如何作想,这样的一个弟弟必然给了白玉枫极大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则促使刚刚坐上庄主之位的白玉枫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支撑——亦正亦邪的紫云宫显然成了他眼中不错选择。有紫云宫做后盾,他就比白莫寅多了一张底牌。

  岑可宣如同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突然冷笑道:“这么说来,与其说御景山庄向紫云宫提亲,倒不如说是白玉枫向紫云宫提亲了,真不知他给了宫主什么了不得的礼物。”她不过是白家两位公子斗争的工具而已,如此一想,心中已然冰凉一片。

  豆岚见她如此,也不再说话,适时闭了嘴,说是去拿披风,转眼不见了影子。其他丫头们进来替岑可宣收拾行李,岑可宣却独个儿歪在椅子上,叹气不止:原来,她的婚约竟是这等情形。这番来接她的恰恰又是白家二公子,她该如何面对那人。

  说起来,前日她无事在外乱逛,竟不小心恰好撞见了石桌边做画的白莫寅,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与那人并不熟悉,又因他气质冷清,寡言少语,因而明知他身在紫云宫,也从不敢多去叨扰。只前日意外撞见,当时整个院子被紫竹环绕,静谧幽凉,白莫寅正低头一点点描绘着手中丹青,原本清冷的面容上,神色却认真而专注。

  他听闻岑可宣的脚步声,稍微抬头看来,岑可宣的脚步忽然就走不动了。风拂过脸颊,竹叶沙沙,她的心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和。她缓步上前,朝他画上端详一番,忍不住开口赞道:“传言白家二公子武功天下第一,没想到作画也这般出彩,就可宣所知,恐怕洛阳城中最有名的画师丁青洋也未必比得上。”

  她这话自然是有些奉承的,在紫云宫这些年,她已然学会了如何讨巧,在宫主面前说些不伤大雅的讨好话,宫主只当她嘴甜乖巧,聪明机灵,故而纵容她许多。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想要在这高手如云杀手林立的紫云宫生活下去,必须要有所倚仗才行——或者是惊人的本领,或者是主人的青睐。

  像岑可宣这样凭空而来的小姑娘,既没有出色的身手,又没有过人的心机,当然只能选择后者。

  其实,她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她的转变,开始于十四岁那年。她从未忘记过,当她闯入宫主房中打翻一个红釉瓷瓶时,宫主眼中凌冽的杀意。彼时进入紫云宫已有六年之久,她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在紫云宫如同苍茫大地上的一株小草,连个避身之处都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那个叫慕容齐的男人,同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会毫无理由的宠着自己?

  她吓得失了魂,面色苍白的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人将一片片的碎片拾起,仿佛堆砌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置放于桌面,然后坐在椅子上直直看着它们,脸色冷冽如冰封的雪夜。她的手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直到那个男人用比平日沙哑的声音淡淡说道:“你下去吧。”她才终于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的离去。

  回到宁馨阁中,心里仍旧后怕,脚下一步步的走着,却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一抬眼,正巧撞见涑兰蹲在树下逗着她的小兔子,一身白衣沾了些碎草,却浑似毫不在意。

  岑可宣停下脚步看着他,他却只是自顾自用手指戳着小白兔的耳朵,另一只手晃着青绿的草条自说自话:“小白兔啊小白兔,我养你可是为了逗我开心,你若是到处乱跑,不乖乖听话,小心我把你烤来吃喽。走走,跟哥哥去找胡萝卜去!”说着,抱起小兔子摇摇晃晃的离开了去。

  待涑兰的身影隐去,她突然觉得鼓胀的酸涩感像海浪一样袭来,压也压不住,终于发疯一样跑回屋里,锁上房门大哭了一场。即使门外晴空万里,斑驳的光影也只能依稀落于她的身上,眼泪如决堤的水。

  那是她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孤独和恐惧,这种认知不仅仅来源于当日的经历,更是因着她逐渐的成长而变得愈加清晰。也是在那一年,她渴望着亲人,如同溺水之人渴望着浮木,渴望着她唯一的救赎。

  听了她的称赞,白莫寅却不为所动,视线一直停留在桌面的画卷上,似是不经意地道:“如此说来,岑姑娘曾去过洛阳?”岑可宣愣住,想起自己与洛阳城的种种渊源,不知如何回应,只模模糊糊地说道:“进入紫云宫之前,确实是去过。”

  白莫寅又道:“世人皆赞洛阳乃当今最是繁华之地,岑姑娘觉得如何?”岑可宣忆起幼时种种,心中一时间悲喜难辨,嘴上却只不动声色地说道:“是个不错的地方,就是冬日下雪,冷了些。”白莫寅淡淡一笑,将手中毛笔搁置一旁,有些感慨地道:“洛阳城中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

  这或许本是白莫寅对洛阳的叹惋怀念,却让岑可宣面色微红,颇觉羞赧。自己明明已经多年未曾到过洛阳,方才却夸下海口直赞他画作胜过丁青洋,岂不是明摆着是在张口乱说了么。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想向他解释,又怕越描越黑,便只好干笑两声,不再多言了。

  说话间,白莫寅已经稍稍低下头来,将已经完成的画作稍稍吹干,随即开始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明明是练武之人,却并未瞧见明显的茧子,难道是不擅长用剑吗?那么,他当年打败西凉阁主陆战鸣,用的又是什么兵器呢?

  岑可宣心中胡思乱想着,却发现白莫寅已经整理好画卷,不急不缓地将手中的画卷递给她:“正巧你来了,这画便送给你好了。”她一愣,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小心接过画,怔了怔,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露出惊喜:“送给我了?”

  白莫寅点点头,神色间带着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宁静从容。岑可宣却立即笑弯了眼,小心翼翼将画卷抱在怀里,红着脸低声道了谢。那一天她近乎是小跑着离开的,直到转出了院墙,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墙壁呼吸,抱着手中的画卷,心里咚咚跳得厉害。

  抬起头来,白云蓝天依旧,紫竹在头顶哗哗作响,不绝于耳,同胸口的脉动一起一伏,这陌生的情绪,直到第二日也久久不散。

  此刻,她正趴靠在椅子上,望着桌面的木盒发愣:倘若豆岚所言不假,那她此行分明就于白莫寅毫无益处,甚至根本就是针对他的。她同白家二公子之间,恐怕难有什么缓和的关系了。她心中烦闷,偏头弯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盒面,发出“哒,哒”的声音。

  “小姐,那幅画可是莫寅公子送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岑可宣转过脸,瞧见一个脸蛋小小的碧衣姑娘,那丫头是平日里替她打扫房间的,叫做彩儿。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倒是旁边的另外一个小丫头璃儿掩着嘴笑道:“可不是么,昨日去时还没有呢,去了静轩阁一趟就多出这副画了,对吧,小姐。”说完两眼亮晶晶的瞧着岑可宣。

  岑可宣面色微红,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璃儿笑嘻嘻道:“得莫寅公子赠画这等好事,旁人可是羡慕都来不及,小姐气什么呢?”说完看了看岑可宣,见她托着下巴面露惆怅,又试探着问:“小姐要嫁给御景山庄的庄主了,怎么不高兴吗?”

  岑可宣见璃儿一脸不解,便问道:“璃儿觉得应该高兴是吗?”璃儿愣了一下:“怎的不高兴?白家的公子生得可俊啦,我前些日子在采轩殿外扫落叶,正好瞧见了莫寅公子……”说到这里,那小丫头咯咯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快笑弯了。

  彩儿忽然好奇道:“怎么啦?”璃儿道:“你问小姐喽。或者明日去采轩殿瞧瞧,除了莫寅公子,那御景山庄的三公子也生得好看啊。白庄主跟他们是亲兄弟,相貌定然也是俊逸不凡的。”

  岑可宣听她们说得越来越不着调,便有些好笑地道:“那白家公子真是如此好,你怎么不自己嫁过去?”璃儿立马闹了个大红脸,佯作不开心的道:“小姐,您到了御景山庄,可别这般说话了,让别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岑可宣心里微酸,仰起脸道:“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啊,要不你替我去好了。”说着,还拉过璃儿的手,嘻嘻笑了起来。

  璃儿知道岑可宣玩笑,也不恼,反而带上几分认真的说道:“我们怎有小姐好命,小姐如今一去,可就是御景山庄的庄主夫人了,不但身份高贵衣食无忧,还受人尊敬。”岑可宣突然嘀咕道:“那白公子岂不要喊我一声嫂子?”璃儿和彩儿对视一眼,最后都捂嘴笑了起来。

  岑可宣却只是叹气,总觉得这样似乎哪里不对了。直到天色逐渐暗沉,一轮弯月升上树梢,屋中的丫头们才纷纷向她行礼退去。明日便要离开了,涑兰却依旧再未出现。

  次日清晨,豆岚早早地在门外敲个不停,随后将还在睡梦中的岑可宣拉起来,伺候她梳妆,一群丫头断断续续将她的行李送到外面,刚迈出门,忽又折回身子从柜中翻出一些银子,装在一个锦绣荷包里随身带上。豆岚本就打算跟她出门,见她忽的折回,正诧异间,见她如此行为,不禁失笑道:“小姐,你出门哪还需要自己带银子,先不说御景山庄不会让你出,即便你要买些私家物品,豆岚也是带了的。”

  岑可宣也不解释,出门在外,自己有点银子心里才踏实,但这话定不能对豆岚说,免得那丫头说自己不信任她。于是只是笑了笑,便随着豆岚匆匆赶到采轩殿外。

  白莫寅果真已等在那里,长身玉立,神情悠然淡雅,他的身后站了一名年轻男子,背上一柄入鞘长剑,面容清俊,气质静默内敛,显然是他相当信任的随侍,那晚设宴时这男子定是在场的,而岑可宣却今日才注意到这人,不禁有些惭愧。

  她当下快速行至他们面前,对晚来的事连连道歉。白莫寅非常大度地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个白景枫,阴阳怪气地哼道:“岑姑娘面子可真大,连我二哥也要在这候着。”

  岑可宣一时气结,心道自己不知如何得罪了这位少爷,却又下意识的不愿在白莫寅面前失态,只偏过头,懒得理会。恰巧此时慕容齐便从采轩殿中缓缓出来,平日里披散的头发简单地挽起一个发髻,叉一支羊脂玉簪,身后跟随两位婢女。岑可宣豆岚二人见到是他,即刻收起笑容,欠身向他行礼,慕容齐摆摆手,缓步停在岑可宣面前道:“行李都打点好了吗?”岑可宣点点头,之后又是一番简单的叮嘱寒暄。

  平日里跟岑可宣关系稍近的人也纷纷赶过来送她,这是今日慕容齐特地准许的,要放在平日里,谁若是敢如此在采轩殿随意进出,那是重罪。宫主的四位护法便来了三位,正是前日晚宴时现身的吟秋,馥北,璃珠三人,岑可宣见到她们,面上是掩不住的惊喜之色。

  她们这些年大多呆在宫中,但住处离宁馨阁有些远,再者平日也都很是繁忙,与岑可宣的关系并不十分亲近,但今日却来相送,令她极是感动。岑可宣记起这些日子华玥已然归来,未作多想,脱口便问道:“华玥姐姐呢?”

  三人面容均是一阵迟疑,倒是吟秋忽然笑道:“华玥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没有来了。她让我们代她像你告声别,可宣可会怨她?”岑可宣赶忙摇头:“当然不会。华玥姐姐怎么了?严重吗?”吟秋道:“只是受了风寒,大夫说这些天不能吹风,过些日子,想必就能康复了。”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看了白莫寅一眼,可白莫寅神色如常,她亦未再有所暗示。

  岑可宣听了这话方才松了口气,伸出脑袋四周望了望,却没有瞧见楚离,不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猜想他应该已经离宫外出,便未再多问。慕容齐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不作解释,转身对白莫寅道:“那么莫寅公子,本座就不再相送了。”白莫寅拱手缓声道:“莫寅就此别过。”

  简单的告别后,岑可宣便随白莫寅一行人行至山下,踏上紫云宫备好的马车向北而行。她靠窗沿而坐,撩开帘幔,紫云宫的红廊绿瓦与山中的紫竹相映成趣,雾气依旧未散,远远望去仿若仙境。她呆呆地望着紫云宫,直至那熟悉的美景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心里仍旧是一片散不去惆怅和茫然。

  山峦起伏处,日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向大地和树林,飞鸟划过天际。不觉,已是黄昏。那一日,谁也没有告诉她,华玥早在三日前,离开了紫云宫。

  那个如冰雪般清冷高傲,如月华般美艳动人的女子,暂时告别紫云宫四大护法的身份,正扬鞭踏马,往洛阳赶去。她用了大量的精力东奔西走,不辞辛劳,只为了得到宫主一个承诺,那便是允她一年的自由。

  这一年,她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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