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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度陈仓


崔阳离开李延炤的中军大帐,随即便回到营中,卸去衣甲,换上一身普通的粗布短衫,而后前往陶恒营中,将李延炤吩咐他前往狄道联络暗桩探子的事情大致告知陶恒。二人悄声叽叽喳喳了许久。陶恒已是大致明了崔阳此去的联络任务,当即便让崔阳去马厩中牵过一匹马,看着他出了营,而后消失在夜幕之中。

        转回营帐的陶恒,思虑片刻,却在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连忙又出帐前去骑卒营中,找了两名自陇西时就跟随自己的忠心部下,令他们也更衣牵马,前去追赶崔阳,并在暗中护他周全。

        看着两人亦是改装易服,出营前去,陶恒方才稍稍宽心,随即便回到帐中,吹灭灯烛,躺倒在卧榻之上,很快便沉沉睡去,帐中随之响起轻微的鼾声。

        而李延炤忽然了无睡意。他披衣起身,登上营墙北侧的望楼,静静注视着百多步外,咆哮奔流的大河。

        后世之中,自己看到这条大河,也如同今日并无二致。相似的滔滔河水,却见证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夜深人静之时,他往往也在扪心自问,自己如今所作所为,是否值得。不知在这个时空闯荡一番之后,将来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就如今天这般,当自己独处之时,望着这片一千七百年前,本来不该属于他的星空,他也常常会生出一丝茫然。不过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也实实在在没有了退路。在这样一个世道中,且不说个人的命运,即使北方这么多分裂割据政权,它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随时面临灭亡。人口锐减,赤地千里。当这一幕幕呈现在眼前时,才能知道后世史书所言非虚。

        目睹了这一切,无疑将会更加珍惜和渴望安定。无法想象后世之中某些人对于各个盛世所发出的独特论调。然而切实体验过这一切之后,他方才更加坚定地相信,一个平和的世道,能让处于其中的所有人都能够活得下去,不用像如今这些乱世中的民众一样,时刻担心着会不会遭逢劫掠,明天的餐食又要从哪里找,便已足够好。当生存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其余的一切,就变得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河,不知过了多久,巡哨的士卒都换了几班,李延炤方才感到由心底升起的浓浓困意。他顺着梯子爬下望楼,返回帐中躺下歇息。没过多久,便也沉沉睡去。

        次日晨,开饭鼓响起,营中最后一批伤兵用过餐食之后,在两百余辅兵的护送之下乘车自三座浮桥分别渡河,返回县中治伤。他们走后不久,大营辕门处卫兵跑来报告,金城张府君派来使者求见。

        李延炤令周兴将使者请来大帐,他便回到帐中,安坐在几案之后,等待使者的到来。过不多时,周兴掀开帐帘,行至帐中抱拳为礼,身后跟着一名身穿皮甲的军卒。他跟随周兴行至帐中,向上首几案后的李延炤抱拳道:“见过李司马。金城军都侯王恢,奉张府君军令前来接洽。”

        李延炤扬起左手,向帐中下首的坐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都侯随即便行至左侧首位,坐了下来。周兴随即行至右侧首位,与王恢相对而坐。

        “李司马左手负伤了?”坐定之后,王恢看着李延炤被布条包裹的左手,惊异道。

        “啊,前番率军与虏贼苦战一场,本人一时技痒,亲手提刀居前与虏贼血战,不慎伤到手,不打紧,不打紧。”

        王恢闻言,轻笑一声:“不知司马战果如何?”

        他此言本来没什么歧义,但配上他此时不合时宜的轻笑,倒显得有些轻浮孟浪。明着问李延炤战果如何,其实倒有几分嘲笑他的意思。倘若李延炤战果不佳,甚至不曾伤敌反被敌伤,这嘲讽的意味就很是明显了。

        而当着李延炤的部下,倘若李延炤强行吹牛夸大战果,便会让他在部下面前威信扫地。李延炤看着轻笑的王恢,心中暗自道,来者不善啊。

        “唉,某武艺不精,故而遭此一劫。本来战前夸下海口,要阵斩敌军十名。不意在阵上左支右绌,狼狈不已。计斩敌将卒六名……”

        听闻李延炤言道斩敌六名,王恢神色中已收起方才轻浮,偷眼向周兴望去,却只见周兴狠狠地瞪着他,方才知李延炤所言非虚。正要出言表示佩服,却更被李延炤接下来的话噎了一下。

        “还有……虏贼千骑长一名……左手这伤,也正是与敌千骑长搏杀之时所负……”

        “李司马悍勇无匹,先前,是在下孟浪了……”王恢倒也见机得快,连忙改口,连连向李延炤拱手赔罪。

        “无妨,无妨。”李延炤一边摆着手,心中对这王恢的评价已经下降了不少。也懒得再与他废话,连忙将话题引上正轨:“不知张府君遣王都侯前来,所为何也?”

        见李延炤刹住话头,将话题直接引上正轨,王恢也是松了口气,拱手言道:“张府君遣卑下来此,是想请李司马拔营,率部前往金城协防……”

        周兴闻言,双眼圆睁,几乎就要自席间跳起,李延炤瞪了他一眼,他才气鼓鼓地坐定,而后继续睁大双眼瞪视着王恢。王恢恍然未觉,只是牢牢地盯着李延炤。

        “此事恕难从命。”李延炤面色如常,叹口气道:“此番我出兵来此,不过是为了掩护韩督护败军撤回本州。王都侯眼见,我营中士卒如今不过千余。而虏贼主力约莫两万余人,若是强攻我部,我部当即便是灰飞烟灭。如今我部哨骑业已探明,虏贼撤军之后,先向东去,随即折而南返。金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况有十一年之例在先,虏贼恐不会重蹈覆辙……”

        顿了顿,李延炤又道:“即使虏贼仍觊觎本州,势必不会强攻金城。或会采用暗度陈仓之法……王都侯大可将我所说付之于张府君。张府君久历战阵,长盛不衰,实乃国之干城。眼界必然在我等之上……”

        “如此说来,司马是不肯了?”王恢的语调冷了下来,仍然静静注视着李延炤。

        “实非李某不肯,而是实在不能。”李延炤一副无奈神色:“令居乃广武门户,实是不容有失。万一敌军偷渡大河,势必先攻令居。令居城中如今据守士卒不过数百。若贼军突袭,势必陷落。而当那时,我便难辞其咎。还望王都侯与张府君予以宽宥……”

        王恢闻言,面上现出几分灰败神色:“金城本州锁钥,若金城有失,令居乃至广武焉能久守?还望司马大局为重,移防金城,助我等退敌……”

        “敌已退!”李延炤语气不知觉加重了几分:“我麾下儿郎们在谷口阻敌,以一千余人,阻敌近五千!而张府君却率部于金城城头作壁上观,放我等自生自灭,而今又来让我部移防金城,呵呵……”

        李延炤几乎冲着王恢吼了起来:“断无可能!莫说敌军已退,便是敌军未退,我等也定然拔营渡河至北岸筑垒据守,请张府君好自为之吧!”

        说完,李延炤不再看王恢已经变得渐渐有些铁青的脸色,起身向帐外走去。周兴见状,亦是起身随行,临走之时,还不忘冷冷地瞥了王恢一眼,而后亦是跟上李延炤,掀开帐帘便走了出去。

        半晌之后,王恢才失魂落魄地行出大帐。抬眼四望,哪里还有李延炤的半分影子?他只有行至辕门,跨上自己骑来的那匹战马,而后回首望了一眼令居县兵的营盘,便策马驶出辕门,向着金城郡的方向奔驰而去。

        出帐之后,李延炤便同周兴一起登上望楼,眺望四周。如今仍有先前被虏贼杀散的州治精锐看到这座营垒中飘扬的“凉”字大旗,纷纷从远处的山林中走出,或直趋浮桥,渡河而北,或聚拢在营外,试图从他们眼中这些友军那里讨一点吃食。

        这些士卒都是劫后余生。不过连续多日的逃亡生活在消磨光了他们随身的那一点干粮之后,便开始消磨着他们的身体。这些残兵败卒个个都是衣甲残破不说,多半都是消瘦不已。不知在逃亡路途上吃了多少苦头。

        见营外那些残兵败卒们已经聚拢起了百余人的规模,李延炤便会同周兴,一起行下望楼,向着辕门而去。辕门处随着残兵们越聚越多,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隐隐还有争吵之声。

        二人加快脚步,绕过十几顶营帐,穿越了小半个营区,便来到乱兵聚集的辕门处。辕门外争吵声越来越大,随即变成一帮人嘈杂的乱吼乱叫。

        辕门后已经聚集起了百来名引弦待发的弩手。带领他们的正是魏旭。而他们的到来,也没能制止营外那些乱兵们的吼叫。

        前排的乱兵们拥挤着,辕门处值守的辅兵们结成人墙阻挡,他们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往进冲。只是在体力充沛的辅兵们阻挡之下,这些饥饿过度的乱兵无力冲入罢了。前排一名溃兵一边高喊着:“放我们入营!”一边拔出了身侧的刀高举着,眼看就要劈下。

        在前方阻挡溃兵的那名辅兵已是面无人色。而李延炤则怒吼一句:“魏旭!你在等什么!”

        魏旭正举弩待发,眼见溃兵拔刀,他心中也没有数该不该放箭,只是听闻李延炤厉声喝令,方才对准那溃兵高举环首刀的手,扣下弩机。弩弦松开,带动着箭槽中的弩矢急速向着那溃兵飞去。在他挥动着的手臂将要落下之时,魏旭发出的弩箭准确地射入他的手臂。

        “啊——”随着那溃兵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周围的其余溃兵,都是一脸惊愕地看着滚倒在地的同袍。然而经过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们纷纷抬起眼,愤怒地望向辕门之内的令居县兵。倒地那人惨嚎过后,吸溜着凉气大吼道:“他们放冷箭,兄弟们,拔刀——!”

        李延炤已从一旁立在帐外的护卫手中掣过一柄长刀,适时立在据守营门外的辅兵身后,看着一片拔刀在手的溃兵,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我看谁他妈敢!”

        “妈比的!战场杀敌没你们,被人像豚犬一般撵到山林里。如今看到友军,可是长了本事,窝里横一个顶俩!你们大父今日就在此处,我看谁敢胡来!”

        畅快地骂完那些溃卒,李延炤回头道:“魏旭,上弦!哪个王八蛋敢上前一步,就给老子射他妈的!”

        魏旭上了弦,平端着弩机,一边瞄着辕门外的溃兵群,一边悄声问一旁的军卒:“司马刚说的王八蛋,是啥意思?”

        那军卒平端着弩机,也是一脸茫然:“回百人长,卑下也不懂,从来没听过啊……”

        魏旭无语地瞟了营外溃兵一眼,而后自言自语道:“管他的,司马吩咐了,谁敢胡来就射他……你们可得瞄好了……”

        望着李延炤擎刀静立,身上莫名散发出一股杀气。外间那些溃卒们在他义正言辞的怒斥以及身后举弩待发的弩手们威势之下,竟然莫名地畏惧起来。不少人手中的刀都已经垂下,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一般。

        “尔等战败,非战之罪,也非尔等之罪。我部乃令居县兵,渡河来此,也正为接引败卒渡河返乡。尔等逃生不易,缺衣少食,我也是明了。若好言相问,我等尚可拿出军中粮米,助诸君渡过难关。然而若是兵戎相见——”李延炤刻意拉长了声调:“我麾下军卒前几日杀退了五千虏贼,又岂会被你们区区百人所吓倒!”

        吼出心中所有的愤懑,李延炤只觉通体舒泰。而那些溃兵们此时也是气势丧尽,除却倒在地上那人仍在惨叫翻滚,其余人已皆默然。

        “将他抬进营中,找医士拔箭医伤!其余溃卒在营外坐好等候,稍后,营中自会熬制粥饭,供诸君果腹之用!”

        辕门处很快恢复了秩序,溃卒们在营墙下缩成了一排等待李延炤承诺的粥米接济。而辕门内,已经吃了一次亏的值营辅兵加派人手,严阵以待。

        李延炤正要返回营帐,忽然自辕门外奔入一名士卒,来到他面前抱拳叩地道:“禀司马,韩督护率余部前来……欲入营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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