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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固守令居(四)


一  城墙上的搏杀一直自清晨持续到黄昏时分。城下的氐羌首领们数次增兵,都没有达到意想中的效果。反而由于铁甲步卒早早投入战事,在城头大杀四方,威风凛凛。倒是给不少在城头奋战的氐羌武士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落日西垂,将天边的层层云彩染成一抹刺目的血红。而城上早已搏杀至精疲力竭的双方士卒,此时却纷纷鸣金收兵。氐羌武士们在城头留下了数百具尸体。鲜血从众多尸首中肆意流淌下来,渐渐浸入土质城墙。城墙上处处可见一片片紫红色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

        首日尽管也击退了敌军,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杀伤战果。然而李延炤望着各队统计上来的伤亡数字,却仍是暗暗心惊——据城而守的辅兵伤亡一百五十余人,几十去其四。而即便是全身皆着铁甲的步卒们,在这一阵的厮杀中,也付出了七人阵亡,十三人负伤的代价。

        “换防!”李延炤庄重地向首日据守在南侧城墙上,亲临一线并组织士卒成功地阻挡住氐羌武士迅猛攻势的诸位将佐鞠躬。辅兵中四位百人长只剩下两位,老营步卒百人长与战锋营百人长也皆是带伤。战况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见李延炤对他们鞠躬,这几名留存下来的将佐心中反倒不安起来。踌躇片刻,俱是抱拳叩地。望着满目的双方将卒尸骸,连称有罪。

        李延炤上前一个一个将这些将佐扶起。本来想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最终到了嘴边却都欲言又止。最终望着这些已辛苦奋战一整日的将佐们,李延炤开口轻轻说道:“打了一天了,也累了,下城去休整休整,吃点热饭,好好睡一觉。”

        “遵命!”将佐们各自起身,而后回到自己所指挥的队伍中,开始安排士卒们拿好武器,准备下城修整。

        城内一队队待命士卒迅速上城戒备。当中不少未经战阵的辅兵,甫一上城,便看到城上堆积着的双方将卒尸体,与空气中传来的浓重血腥味。方才用过晚餐的辅兵中不少人,便几乎立即找得一处女墙趴下大吐特吐。

        已经血战一整日的士卒们见接防部队已上城,便纷纷列好队向着城下而去。他们一脸怜悯却又略带鄙夷地望着那些趴在女墙旁呕吐的同泽们。今日之战固然惨烈,但是对于已经历过的他们来说,回想起来也只不过是一碟普通的开胃菜。行进途中,这些士卒已经开始谈论今日一天自己的斩获,以及能够获得什么样的赏赐了。

        随着接防完成,各营将佐也在陆续组织麾下士卒们清扫战场,搬运双方将卒尸体,以及从城下搬运各式守城器械与军器箭矢上城。为防止匈奴骑兵趁夜前来,瞄准有火光的地方放箭并借此杀伤守城士卒,城上零星地点着几只火把,且这几只火把周遭一丈之内皆是无人。

        李延炤站在黑峻峻的城楼上,望着五里之外新立赵军营寨的灯火若有所思。赵军倘若保持这种攻势,令居势必不能久守。甚至很可能等不到援军到来。

        令居城中如今唯一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便是辛彦所在的县府了。敌军攻城的首日,辛彦便也在县府中眺望了南城墙一日。到夜幕降临,喊杀声与厮打声渐渐沉寂之后,辛彦返身进入书房,摊开数张信笺,拿起毛笔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辛彦所书内容自然还是求援。送信的对象却很有针对性地选择了自己那几名外任方镇的叔伯。匆匆书写完之后,辛彦拿来信封将书信分别装好,再写上收信人姓名,而后滴上火漆封口,再盖上自己的官印。

        辛彦唤来这几日一直奉命在县府保护自己的王强,将这些书信交予他,请他速速安排信使送信出城。王强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书信,抱拳行礼然后离开。

        离开县府之后,王强叮嘱手下士卒守好县府,他便直奔李延炤所据守的南侧城楼而去。对于李延炤喊他们“保护”辛彦的用意,王强倒是真心想多了一点。

        李延炤见王强拿来辛彦将要发出的书信,粗粗看过这些书信的收信人,使他在心中反而更加笃定辛彦此时是与他和令居县兵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他不以为意,将书信交给王强,道:“如今城中还有多少骑卒?”

        王强想了想,回道:“大约还有一什。均是陶百人长麾下。”

        李延炤点点头道:“也好,便将这几封书信交给他们,令他们即刻趁夜出城,速速将信送至。”

        王强领命转身,正待离去,却听闻李延炤在背后又出言强调道:“我等身家性命,很可能便在这几封信中……”

        “是!属下必将此告知骑卒等,请他们从速送至。”王强闻言,顿感自身责任重大,忙不迭便向着城下跑去。

        李延炤颇为感慨地看了一眼城中灯火通明的县府。待他返身回到城楼之上时,城墙上本来双方士卒尸首堆叠,军器遍地的杂乱场面已是得到有效缓解。

        李延炤的眼前,正有一名方才趴在女墙上吐得不亦乐乎的士卒。而此时,这名士卒正费力地拽着一名敌军的无头尸体,奋力向着阶梯处拖去。只是在拖行的过程中,李延炤注意到他仍然是别过头去,不敢正视那具没了头的敌军尸体。

        李延炤一时玩性大起,他蹑手蹑脚地行至那士卒身旁,就打算突然大吼,吓他一吓。然而那士卒本来心无旁骛地拖着敌军尸体,正在李延炤将要出声的时候突然回头望向他,反倒让李延炤心中一惊。

        见已摘去铁面具的李司马站在一旁,这名士卒也是心下打鼓,连忙放下被他拖行的那名敌军尸体的双脚,转身面向李延炤抱拳躬身道:“小人见过李司马……”

        李延炤端详着眼前的这名士卒,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萦绕在他心头。然而他左想右想,却总是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与自己有过交集。思虑半天也没有得到过答案的李延炤干脆不再费神去想,转而与那位士卒攀谈起来。

        “我方才一见你,便觉眼熟。不知你自何方而来?”李延炤看看那士卒,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那具敌军无头尸体,疑惑道。

        “小人确与司马有过一面之缘。那番之后,小人便将司马所教铭记于心,未敢稍忘。”

        “哦?”李延炤听闻这名士卒所言,心下顿时来了兴趣:“说说,我等在何处曾有一面之缘?”

        “我与司马初见之地,却是在陇西……那时我举家逃难,司马率部前往陇西哨骑。我见司马所部俱是彪悍骑卒,误以为乃是匈奴人前来劫掠流民,心中惊惧,便抛下妻子,独自逃往山林深处……”

        这名士卒的叙述勾起了李延炤关于往事的回忆。他想了片刻,便哈哈笑了起来,道:“我记起,那时似乎我还抽了你一顿鞭子,责问你为何抛弃妻小,独自逃跑,可是此事?”

        那士卒闻言,神色中略有尴尬,只得垂下头,声若蚊呐:“确……确是小人所为……司马教训得对,小人早已幡然悔悟。”

        “嗯……”李延炤捋着下颌上的胡须,看看那士卒,又问道:“如何想到前来投军?”

        “小人听闻虏贼又集大兵前来,已在我县周遭各里中烧杀抢掠,不少乡人惨遭毒手,心中愤愤难平。又托辛明府与司马之福,妻儿已北撤避祸。小人念及司马教导,明了胡羯不平,如同小人妻儿这些乡人百姓便永无宁日。于是交代了家中事情,便前来投军……”

        “只盼能够以吾之身阻挡虏贼,让乡人百姓们得以安家立业。即使沙场之上马革裹尸,也了无遗憾……”

        听闻这名小卒话语,李延炤心中不由暗自赞许一番。前世今生,无耻之人见过不知多少。而知耻后勇者不过寥寥数人。这名小卒的心绪剖白,使李延炤意识到,此人完全是一个可塑之才。

        “不知如何称呼君台?”李延炤望着那名小卒,温言问道。

        “不敢不敢,司马折杀小人了。小人姓程,名二郎……”他拱着手,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李延炤。

        “我观你也算可塑之才,然独缺勇力。如此在军中难以成事。不若我便自作主张,为你改名‘勇’。不知你意下如何?”李延炤望着程二郎,郑重道。

        程二郎闻言,却是忙不迭俯身下拜,口称不敢。李延炤见状却是有些不快,大声喝道:“程勇!”

        程二郎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延炤。

        “你既已应此名,以后在军中便改为此名!”李延炤望向他:“惟愿你好生思虑,为何我为你改成此名!”

        “司马教诲,小人不敢稍忘。”程勇跪地叩首,紧张不已。

        “拖完这具敌尸,你便前去告知你们百人长,我调你前来帐下听命。”李延炤望向一旁仍在打扫战场,拖运双方将卒遗体的辅兵们,缓缓对程勇道。

        程勇惶恐抬头,却看到李延炤一脸认真,不由得又低下头去:“小人拜谢司马!”

        “去吧,记得带着你自己的武器兵甲前来。”李延炤挥了挥手,又看了一眼不住磕头的程勇,已转身向城楼行去。算上昨日,他已有二三十个时辰未合眼了。然而此时城楼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遍地可见的残肢断臂,却重重敲击着他的神经,使他毫无困意。

        过了约莫两刻左右,程勇也大步来到城楼前向李延炤复命。李延炤指向城楼上那些铁甲步卒一指,示意程勇与他们站到一起。程勇懵懵懂懂地向那些铁甲步卒列阵的地方行去,迎来的却是一道道不信任的目光。

        正在小憩的铁甲步卒们抄着手三三两两地围拢在一起,身后的垛墙处靠着他们各自的长刀。其中一人看到程勇瘦瘦小小,貌不惊人。便故意走到程勇面前,在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右肩奋力向前一顶。猝不及防的程勇登时便被顶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那名铁甲步卒高出程勇大半个头,自上而下斜睨着他,口吻中充满鄙夷:“矮子,你拿得动刀吗?”话音未落,他右手抬起,抓握着自己长刀刀柄的后端,将足有五六尺长的长刀平举起。沉重的长刀这般在那铁甲步卒手中举着,竟然纹丝不动。

        程勇突逢如此刁难,一时有些慌神,又见这铁甲步卒如此神力,心中已是敲起小鼓。面前高他大半头的铁甲锐卒双眼如刀,静静地注视着他。使得程勇分明有种骑虎难下之感。

        这些铁甲锐卒在军中操练最苦,装备最好,战力最强,然而待遇又是最佳。这四最使得他们在营中早就生出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随着之前在谷口阻击赵军前锋获得大胜,这种优越感便更为明显。

        程勇遭逢的这种刁难现今在军中也不是个例。不论那些新征召不久的辅兵,便是与这些铁甲锐卒同批入伍的袍泽弟兄,此时面对他们也颇有低人一等之感。这无疑使得这群骄兵悍将心中更添膨胀。

        在城楼旁的李延炤也望见了这一幕。他有心想上前解围。然而他却还是想看一看,这个程勇,究竟对不对得起自己给他取的名字中那个“勇”字。

        程勇抬眼四望,四周皆是一脸戏谑望向他的铁甲步卒。在某一刻,他真想默默地走开,不再与这些高傲的锐卒之间有任何交集。然而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李延炤方才说过的话,便随之回响在他耳畔。

        “愿你好生思虑,我为何为你改成此名!”

        程勇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面前那铁甲锐卒。此时,他眼中唯有坚定。

        “我能!”程勇大喊一声,仿佛将心中的不平与愤懑尽皆发泄了出来。他行至一旁,抓住墙垛上靠着的一柄长刀,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右臂所有的力量,将它平着举了起来!

        正待上前制止铁甲士卒的李延炤见得此番景象,眼前顿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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