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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固守令居(八)


接下来几日中,许是伤亡惨重。赵军对令居的攻势稍缓。然而饶是如此,每日仍有两至三波千人规模的赵军步卒登城进攻。自令居遭遇攻击以来,李延炤便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连带着麾下这些军卒,如今也只堪堪分为两拨,轮流据守城头。

        较之最初时城中三千左右的兵力,如今伤亡已是过半,之所以军卒们面对如此惨重的伤亡还未崩溃,多半也只是因为李延炤为首的将佐皆在城头据守的原因。虽然基本上人人带伤,往日的一个队,如今所剩也不过一什左右。但在将领们的带头垂范下,士卒们也是勉力支撑着。

        处在令居西北方向的永登县,与令居相距大致五六十里。此时也在独自进行着一场恶战。苏玄与永登县司马王卯二人亦是登城据守。然相较于令居,毕竟准备不足。据守一日夜,永登已然沦陷。

        黄昏时分,一骑自北面返回令居城下。据守北门的辅兵见来人伏在马背上,伤痕累累。忙不迭地打开城门,放其进入。那哨骑入城之后,马匹便因过度劳累倒在路旁,口吐白沫不止。守城门的门吏见状,急忙遣了几名辅兵上前,将来人自马背上扶下,而后直向南城而去。

        李延炤在城楼上见到这名伤痕累累的哨骑时,他已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李延炤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永登……被……被……虏骑……”

        “永登陷落了?”李延炤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大概已经猜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哨骑闭上嘴,费力地点了点头。李延炤霎时如遭雷殛,呆立当场,眼前蓦然浮现出那个抚琴高歌的身影来。

        “永登失陷,其县令将佐可曾率部突围?”李延炤心中越发急切,上前抓住那哨骑手臂,急切问道。

        那哨骑闻言,大喘着气摇了摇头。李延炤的心便如坠冰窟。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永登方向,默然无语。

        “司马,他……他没气了……”身旁辅兵有些惊慌的话语将李延炤拉回现实。他扭头望向那被数名辅兵架着的哨骑。只见他的头已是歪向了一旁,靠在一旁一名辅兵肩上,身体也委顿下去,再无声息。

        李延炤两步上前,伸手探了探那哨骑的鼻息,毫无感觉。随后又抓起那哨骑的手,搭上了他的脉搏。细细感应片刻,却也未感到任何搏动。

        李延炤摘下头盔,神情悲切地向那倚靠在辅兵身上的哨骑深鞠一躬。目送着辅兵们将哨骑架下城去。随后转头望向周遭神色惶惑的士卒们。

        永登失陷的消息很快在士卒当中不胫而走。周遭士卒面面相觑之间,也不断窃窃私语着。在这个紧要关头,任何不利的消息都将会带来无法预知的连锁反应。然而令李延炤最感痛心的,还是永登城中的苏式一家。

        想起与苏宛云之前的数次会面。这个抚琴而歌的女子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如今乍然听闻如此噩耗,李延炤便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城楼阶梯之上,望着城外渐渐出现火光的赵军大营怔怔出神。

        秦大勇左臂上缠着白布,亦是默然无语,坐到李延炤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神情,也知他如今正是在痛苦与纠结中。秦大勇亦是暗自叹了口气。

        “司马,我等已在此据守八日,如今伤亡惨重,永登也已失陷。情势之不利,实是再难支撑,万望司马早做打算,勿要再困守于此……”

        李延炤颓然抬起头,望向秦大勇:“若不守令居,我等还能去哪?”

        “我等可趁夜突围,或去往郡城,或北返姑臧,请司马明察。”秦大勇抱拳拱手道。

        “虏贼现今尚有数千精骑。我等城中皆为步卒。即便突围得脱。虏贼发觉我等已弃守令居,即刻派出精骑追击,我等又计将安出?”李延炤望着秦大勇,不见喜怒道。

        “出城之后,我等可翻山,可入林,务要将虏贼追兵甩开……”秦大勇望着面无表情的李延炤,小声回答道。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精骑数千,城中军卒加上伤兵,也不足虏贼精骑一半之多。若虏贼分出一半人弃马徒步追击,其余机动至前方堵截。即使我等突围成功,又哪来活路?”

        李延炤见秦大勇已沉默不语,又道:“况现今城中负伤士卒已足有五六百。若我等突围,是要带他们,还是要弃他们不顾?”

        见秦大勇默然不语,李延炤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上他们,则我等一日行军不过二三十里,覆灭也是早晚之间。若不带他们,则我等尚有机会逃出生天。”李延炤望着秦大勇,画风一转:“然而,如此行事,军卒们又将如何作想?他们将如何看我等这些官佐?”

        见秦大勇垂着头陷入沉默,李延炤拿起倚靠在门楼上的长刀,一锤定音道:“如今我等毫无退路,只能与令居共存亡!”

        “秦大勇,你若心生畏惧,可即刻率你部打开北门而出。我绝不怪你……”李延炤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的那十来个手足弟兄,如今也就只剩七人了。牛二壮十一年时已亡于金城北岸。张兴、韩文灿前几日也重伤不治。我已召廖如龙携张兴、韩文灿遗物返回郡城。想来引得大家困守一隅,自蹈死地也是李某不察……”

        “这些老弟兄,也万不可皆殁于此。你便率部自北城而走。去吧,当初在马厩中那些人,也不该尽皆随我死战此地,总该留下几颗种子才好……”

        秦大勇闻言大惊,忙跪在地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明察,实非大勇贪生怕死。既司马已决心死战,大勇必生死相随……如无司马,大勇哪有今日……”

        李延炤叹口气,起身望向灯火通明的赵军大营,语调中已带着几分悲戚:“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相知的老弟兄,每个人家中父母妻小我俱是识得。我如今尚且不知,若有朝一日得以面对他们亲人,我又如何泰然以对……”

        随着天边刮起风,李延炤开始感到有点点雨星随着风迎面刮来。他起身,只觉天上飘的细雨来得更为猛烈。

        “下雨了。”李延炤转过头看向秦大勇:“将武库中的斗笠蓑衣发下去吧,切莫让士卒们长时淋雨。”

        秦大勇含泪抱拳,领命而去。而李延炤望着城外虏贼大营,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据城而守八日,给虏贼造成的伤亡粗略估计下来,约莫足有三千左右。而刘胤部虽然屡现疲态,却还是日日进攻,不曾稍歇。

        目前己方与敌方的伤亡比尚有一比二之多。然而李延炤心中却是至为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及己方伤亡的增加,这个伤亡比只会越来越高。而一旦突破双方实力的均衡点,己方形势便会急转直下。

        雨下了一夜。但随着李延炤一直在城楼上披蓑戴笠据守,城上的士卒们也不敢稍有怨言,只得披蓑戴笠各自在城上苦撑。半夜时分,火头军按李延炤的吩咐熬制了数锅姜汤,抬上城楼供士卒们驱寒取用。仍在雨中坚守的士卒们纷纷拿着碗盛了姜汤而后饮用。

        饮过姜汤之后,城上士卒纷纷觉得雨中寒意去了不少。如此值守到后半夜,城上士卒换防,而困顿已极的李延炤只得将就在城头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靠着女墙打起盹来。

        天明时分,隐隐有阵号角声传入李延炤耳畔。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而后便冲至城垛边上,探头向城外望去。之间虏贼营寨处,火光已尽灭。赵军步卒又列着整齐的队形,在身后声声号角的催促之下向着城边缓缓开来。如同往常一样,那些士卒各自抬着攻城梯。在众多赵军兵卒身前,赫然还有一架足堪令居城墙高度的攻城塔!

        “快,召集轮替士卒,登城据守!”李延炤见状,心中大急,连忙唤过一名士卒,吩咐道。

        那士卒抱拳而去,还未走出几步,李延炤已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呼啸声。他本能地矮身躲避,那呼啸声便直向城楼而来,随着哐啷一声巨响,李延炤余光已是看到城楼的房顶被砸塌了一角,不少泥块瓦片纷纷落下来,轻敲在他身上的铁甲上。

        “鼓吏!”李延炤向着城楼大声吼道:“鸣响号鼓,召集军卒登城,准备御敌!”

        城楼一旁的鼓吏闻言,立即便操起鼓槌,疾奔至城楼上的号鼓旁,开始隆隆地擂起鼓来。听闻鼓声甚急,在城下民居左近躲雨的轮替士卒们纷纷操起身边自己的兵器,匆匆列好队向着城头奔去。军营中休息的轮替铁甲步卒,听闻这急促的鼓声,亦是着甲拿刀,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列队向城头奔去。

        城外赵军转眼已推进到了不足两箭地。阵后架设起了四五架巨大的投石机,正在不断将泥弹向城头打来。呼啸的泥弹时不时击中城垛、女墙或是城楼房顶、檐角等处。崩裂的泥弹与城墙上的土块、屋顶的檐角瓦片乃至于断裂的木质房梁等崩落到城墙各处。一名辅兵抱头蹲在地上,谁料一根被打断的房梁上飞出的尖锐木刺迸射而出,直穿透这名士卒身着的皮甲,刺入他的后背。他当即惨嚎一声,仆倒在地。

        见身旁袍泽倒地,一旁立即冲上去两名辅兵,架住受伤士卒便向城下拖去。数颗泥弹攻势已毕,李延炤从垛口探头,望向城外情形,尤其注意观察着赵军阵后的投石机动作。

        这时代的投石机,威力大则大矣,只是头一次发射之后上弦时间颇长。见赵军在这光景已进至城下,李延炤大手一挥,喝道:“放箭!”

        鼓声擂响,由城墙东南角处射出一波稀疏箭雨。守军伤亡惨重,连带这些弩手人数也是锐减。这些零星飞向赵军步卒的箭矢,并未取得多少杀伤。

        这些弩箭让赵军推进的队形稍缓。在这当口,起初因投石机的打击而略显散乱的守军已重新组织好了队形,辅兵们将手中盾牌架上垛口,人人严阵以待。随着赵军步卒进至城下,架起攻城梯,垛口处的士卒们开始以临时拼凑成的什伍为单位,集结起来准备应对登城赵军的攻击。

        后队的辅兵迅速抬着堆积在女墙附近的滚木礌石等物,穿过一个个由什伍构成的小阵,到达垛墙后。部分人从垛口探头观察,部分人则蹲身在垛墙下待命。

        下方赵军士卒已经开始攀梯。负责在垛口处观察的辅兵一挥手,身后那数名士卒便立刻抬起手中的滚木礌石,架在垛口上。

        “放!”随着观察士卒的口令,城上霎时便有数十个对准攻城梯的滚木礌石从城头丢下。垛墙后的辅兵们木然地听着墙下传来的赵军步卒惨嚎,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垛墙上抬着滚木礌石。

        如今令居城中的树木等皆已被砍伐干净。所获木材也多半拿来做了这些滚木礌石。垛墙后的辅兵们将城上置备的器物丢完之后,便迅速跑回自己方才所待后队,拿起各自的武器装备,准备迎战。

        过了只不过半刻光景,赵军先登士卒已攀上城头,站在垛墙上,面目狰狞地望着城上据守的令居县兵。李延炤抬眼望去,只见站在城头上的敌军步卒,皆是清一色汉家儿郎面孔。

        登城的一名赵军步卒,望着城头令居士卒手中指向自己的长枪枪尖,略一犹豫,随即便纵身跳下。然而双足尚未触地,对面令居县兵手中长枪已是一齐捅来!那赵军步卒闪避不及,霎时便被钉在了垛墙之上!

        随后攀登上城的赵军步卒看到同泽血溅当场的场面,心中惊惧,却已没有了退路,只得依样纵身而下。未等站稳,附近的县兵已是提刀劈来。很快,络绎不绝的赵军士卒已自城头跃下,与城头守军战至一处。

        “战锋营,随我上!”李延炤右手擎着长刀,左手一挥,秦大勇已率所部铁甲步卒紧随其后,向着已杀上城头的赵军步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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