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神醒

　　暴雨冲洗后，松山更加雄崎生动。

　　蝉，籥瘪瘪地发出噪鸣，就像是要逼出胸腔里的水湿。稀疏的山鸟叫声带着疲惫，夏天也在消耗鸟的体力。

　　重生后的蚩天昊则更为虚弱，虚弱得如同婴儿。他在蜕变后所积蓄的能量几乎在突破石棺的那一刹那消耗干净，若那带着重剑背着大斗笠的哑巴军首领非得和他拼命，他还不一定就能支撑。

　　对于一个生命的蜕变，七天只是开始；要坚固蜕变后的生命，必须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

　　因此，蚩天昊从清晨到正午都在松山的温泉里泡着温养肌肤，直到泡得又红又酥；正午后，则在山水里洗涤神髓，坚固筋骨。

　　而蚩天昊最需要修复和坚固的，却是他的精神。

　　他一直把自己石头般坚固的躯体作为蚩尤再生的躯体，渴望着和黄帝族的首领帝辛决斗；但在江水南岸和帝辛的对拳中，他逐渐落在了下风，体内的金属雾在淡化和消失，而帝的拳头却越来越坚实。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回到淮夷领袖的位置，决定牺牲自己，用天锤废掉帝辛的双腿，以遏制势不可挡的帝辛和他率领的商军。

　　但帝辛就强大得使蚩天昊的如此下作也不能得逞。

　　绝望的蚩天昊就有了自决的想法，但又担心群龙无首的淮夷四分五裂，也就没有在江水边自锤。

　　蚩天昊决定保存自己，以便承担淮夷领袖的重担。但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没有谁还愿意和他这个曾经的石匠肝胆相照，他能领袖的也就仅仅是他本人和尚未涣散的昊宫五号。

　　因此，他在理性地放弃了自决后又理性地回过头来再选择自决。不同的是：自决的地点由江水南岸换成了松山之巅。

　　就在临近死亡的时候，他还突发了死了也要做帝辛的祖宗的流氓脾气。

　　其实，当他在松山顶上把商汤的精血插入自己头心的时候，只不过是想对帝辛和历史流氓一下，并没有正真地要去做帝辛的祖宗。

　　就是在从石棺中愤然而起的那一刻，他也觉得自己是自己，而不是帝辛的祖宗商汤。这当然也和当时那种场景有关，四周都是他熟悉的部将，他就当然担当起了淮夷领袖的角色。

　　但当部众们都下山警戒后，在昊宫五号就只剩下他一个真正能干事的男人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尤其是当他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形象时，除了那左眼睛和左眉毛，他就根本认不出自己了。

　　他甚至于平白无故地就摔倒过，原因是不熟悉自己更加高大的身躯，总是按照过去的步伐走路。

　　其实，这些天，除了泡澡外，他还在学跑步，走路他到已经没问题了。

　　“这不是伊相亲手做的烧烤。”蚩天昊在水中尝了一口秀娥送来的美食，他过去是不吃烧烤的，但突然就特别喜欢吃了。

　　“卑婢尚不知道是不是伊相做的，待卑婢去问问。”秀娥就要走，但被蚩天昊一把拉住美腕。

　　“不用了。”蚩天昊又立刻松开了水湿的手。

　　他方才一把抓住秀娥的手腕，这是过去的的粗野习惯；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又是另一个在行动上矜持而沉稳的人。

　　秀娥是个松山女子，山灵水秀般地诱人，蚩天昊立刻来了感觉。

　　要是过去，他一定会把她抓进水里，或是在滩石上就按住“啪啪啪”。但现在，他却有了帝王风范。

　　他已能克制自己，可另一种冲动他却几乎不能克制，以至于脸红筋涨。为了避免万一，蚩天昊凝重地向秀娥反手一挥：“你快走吧！”

　　他还加重了“快”字的语气。

　　等此秀娥走远，蚩天昊如江河倒涌般的冲动也才平息下来。方才，他闻到了她的肉香，还有她血气的甘美。

　　现在，只有她远远的倩影，以及从山石滩上飘散过来的柴火烤肉的味道。

　　也幸好此秀娥不知道蚩天昊方才说的伊相是谁，若她知道这伊相就是商朝的开国首相伊尹，变了形的天王已经是商汤了，那还不吓得惊叫。

　　蚩天昊转过身，又闭上眼，那是为了进一步克制自己，以防自己万一如猛兽般从水里窜出。

　　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嗜血了呢？

　　自己身上新流的血不是圣血吗？

　　难道圣人会是这种渴血的状况？

　　要如此，那还不如做回自己，即便是死了的自己。

　　但已决定不可能。

　　蚩天昊感觉得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但也不能确定就是那圣人；若那圣人还如此地心口分离，里外不一，那就太可怕了。

　　他立刻睁开眼睛，眼光正落在一个谷口。谷口一边光，一边雾。

　　这使他的心绪更加迷离。

　　“天王！不好了，势不可挡的商帝率商军打上松山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把蚩天昊带出迷离。

　　“有多少人？”蚩天昊立刻回到自己。

　　“至少十万。”惊慌失措的声音更靠近了一些。

　　蚩天昊一个蛟龙出水，顺手就把此将领带入水里，然后把他撕成两块。一汪血涌现出来，漫在水面。

　　蚩天昊捧喝了一口血水，然后，又万分理性地走出水潭。

　　天快黑了，山脊线也出来了，美美的三条线，后面是远山。蚩天昊光足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心与天地更亲近，这样，也更有利于他平衡澎湃的内心。

　　此惊慌失措的将领显然是防区被商军突破，也才上顶峰来求援；更可恨的是，还长敌军志气，灭自己威风，并虚报敌军实力。

　　能打到松山的商军绝对不可能超过十万，江水一战，双方的死伤都极为惨重，蚩天昊的主力几乎覆灭，到松山的三四万人都非他的嫡系；帝辛手中还能进攻的兵力这么算，也不会超过七八万。

　　蚩天昊最恨虚报数字的人，何况是在这种状况下。

　　但为此而撕杀部将并捧喝其血水，他想都未成想过；更何况是在上灵水秀的自己沐浴的仙境般的池塘。

　　蚩天昊一边走，一边想。

　　有水的石头，踩的是水，粘的是湿；发热的糟石板，磨的是脚皮。一块阴冷的石块硬了他脚心一下，地气直穿其心。

　　蚩天昊倒吸一口凉气。

　　传说中的那圣人是最不杀生的，对飞鸟也网开三面，还以帝王的身份舍身求雨；而自己虽粗莽些，但也是爱兵的统帅，爱民的领袖。

　　流着这样好加好的血液的自己，怎么就恶暴嗜血了呢？

　　难道是那看似仁义的圣人撒了谎？或是他的后人为他撒了谎？

　　如此看来，那敢撒谎的人是不是还更能赢得天下和天下人的敬重？

　　想到此，蚩天昊背心比脚心还寒。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周人，并感觉到自己的一切作为都可能是在为周人做嫁衣裳。

　　在蚩天昊眼中，周人的一起行为举止，都和存在在他身体里的那个圣人神似，都会以仁义做幌子行厉害的事。

　　哑巴军是不是周人，蚩天昊还不能肯定，但有感觉；松山东北面几百里外的那个大湖边的一部就是不融入淮夷的顽强的人，也可能就是周人的一只。反正他们是从华夏的西北迁徙过来的，说得话也非江南人的话。

　　蚩天昊从骨子里不喜欢周人，但他又为何要求哑巴军首领和淮夷军队一起进攻商军呢？

　　蚩天昊一边想，一边走进了前面的峰谷。峰谷里充满了光雾，黄昏中返照的日光也把他无比高大的背阴映在了崖壁。

　　蚩天昊突然醒悟：是自己这高大的影子在为自己发号施令，只有这高大的影子才具有调动和玩弄人的最高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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