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chapter 80
温格的神情里藏有一些小小的惊讶，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前,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谈话竟然会走向这个方向。他们所谈论的已经不是新球队所能给出的位置和定位, 以及对球员的期望, 而是一些更深层次……更抽象的, 关于足球的东西。
“我之前就看过你不少比赛。”阿森纳主教练说道, “我曾经对你的经纪人门德斯说，你使我想起了博格坎普。你们的足球给人的感觉都是那样轻盈和好看, 并且有着非常漂亮的盘带。博格坎普更加写意和潇洒，而你更加空灵和……快乐。但你们的确都是当今足坛越来越不多见的古典球员。”
“我看过一些博格坎普的比赛。”伊利克森安静地说道，男孩微微地皱起眉头, “我感觉……他的脚非常灵活，他的停球甚至可以用来过人。”他又沉思了一下, 说道：“他无球跑动比我好很多。”
在之前, 伊利克森一直是依赖着自身的感觉去踢球, 而他对球场局势的转换也的确拥有一种先天的敏锐……但是在失去那种“感觉”之后, 男孩开始更多地进行自我思考。比如现代足球比赛中非常关键的无球跑动。
克里斯蒂亚诺的无球能力就非常强, 葡萄牙人非常善于在禁区附近寻常机会，并且一剑封喉。他在穆里尼奥的执教下，风格更多地向“终结者”转变。而伊利克森自己则是有球能力更强一些, 他喜欢带着足球自由自在地跑动，寻找一瞬间的突破机会。他们两人的能力搭配在葡萄牙队内产生了非常可喜的化学效应, 但这并不代表在持球突破之外, 伊利克森就不需要学习无球跑动了。
之前在巴萨的几个月里, 从被匆忙推出到被委以信任, 再到赛季结束，一切都生的太快，伊利克森几乎来不及补充自己在足球上的系统空缺。而另一个非常实际的原因是男孩的体能实在不行，拼抢稍一过度，他要打满全场比赛就必须苦苦支撑，更没有体力参与无球跑动拉扯空间了。而这也是他没能真正融入巴萨体系的原因之一。
“博格坎普的无球跑动的确是大师级的。”温格先赞叹了一句曾经执教过的球员，接着他用他那对温和而坚定的、属于理想者的黑眼睛看向伊利克森：“但是我并不认为你没有办法达到那个地步。伊利，我看过你在葡萄牙的比赛，你给过罗纳尔多许多漂亮的传球，这让我看到你的潜力。一个聪明的传球者明白该如何跑位，这在足球比赛中是必然的。”
必然的……吗？伊利克森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他想起自己在葡萄牙队的比赛中，接克里斯蒂亚诺传球时候的那种灵犀一点的感受。那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他要往那个地方去一点，因为克里斯要绕过那个防守人给他球。又或者，他要做一个假动作引开防守队员，给克里斯蒂亚诺起脚的空间……所以这个，其实就是无球跑位？
伊利克森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了。
可是男孩子又很愁，他只有在和克里斯蒂亚诺互相传球的时候才找到过那种感觉，这个要怎么跟温格教练说？
而温格还在继续说下去。
“在我过来见面的前两个礼拜，我抽时间又把你登6欧洲以来的比赛全部看了一遍，部分看了两遍。”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就像这只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是查过阿森纳赛程的伊利克森知道那段时间他有多忙，男孩不禁吃惊地睁大了眼：“您……”
“别担心。”温格冲他笑了笑，“你的比赛不多，还不到二十场，不过足够看出很多东西了。”他又温和地说道：“你想知道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哪场比赛吗？”
这一次，伊利克森歪着头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不确定地说道：
“是和切尔西的那场比赛吗？”
他第一反应想起的是欧洲杯的半决赛，那一场比赛，尽管葡萄牙进球运不好，却众志成城地将强大的西班牙逼迫到不停倒脚，最后依靠点球大战取胜。即使现在想起来，伊利克森都有一种要为那种比赛心潮澎湃的感觉。但是，在那场比赛中，他更像是属于葡萄牙的“一部分”，而并不是“蝴蝶”自身。
而和切尔西的那场比赛，却是伊利克森面对着身为一个整体的蓝军，他第一次感受到对手不可撼动的强大意志之美，并且即使输球也没有感到多么沮丧，仅仅是难过于他在“有所感”的情况下却没有取得进球。那场比赛或许是他在除了克里斯蒂亚诺之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足球的那种可以点燃人的信念，以及至死方休的追逐渴望。
温格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道：“不止。”
“那……”伊利克森显得有些疑惑。
“还有和马竞的那场比赛。”温格平静地说道，“这两场比赛，我认为是你踢得最富有变化和冲突的比赛。在这两场比赛中，我看到你足球的突破方向。”
“对不起。”伊利克森在他提到“马竞”的那一刹那紧紧咬住了嘴唇，“先生，我不明白。”
他可以坚强地面对挫败，然而在卡尔德隆生的一切、以及之后突如其来的接吻和媒体的怒火，都让那段记忆成为了……一个很难去触动的禁区。痛苦如同浪花，一波又一波，且无尽头，夹杂着一个苦涩和甜蜜对半的亲吻，在随时都可能窒息的水底，让他只能放开对方。
而温格尽管不知道赛后生的完整事情，也从伊利克森的神情中看出来了男孩究竟有多么抗拒那场比赛。阿森纳主帅用他的手用力地握住了伊利克森的，老人的手掌温暖、并且有着岁月的痕迹。那些温暖传入他的身体，而那些刻痕刺痛他的掌心，将他从痛苦的水底中带离。
“伊利克森。”温格安静地对他说道，“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是不会被伤害的。”
在这句话之前，伊利克森的眼睛干涩而刺痛。在这句话之后，金男孩的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嗝儿！”他边哭边打嗝，“我……我忍不住了……我……让我哭一会儿……”
在他情绪突然失控，失声痛哭的时刻，温格教练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或是轻视的表情。法国老人仅仅是安静地陪在男孩的身边，不时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抚摩他的手背。很久之后，金色头的男孩抬起头来，他已经用擦干净了自己的眼泪。
“我感觉好多了。”他清瘦的面容上露出浅浅的微笑，“谢谢您。”
他又补充道：“我现在很好了。您可以说……马竞和切尔西了。”
他在提到马竞的时候依然会有一些滞涩和停顿，但是在哭过一场之后，分外澄澈的蓝色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伤痛，而是一种天空般的明净了。
温格安静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针对伊利克森刚才突然的情绪爆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对方需要的仅仅就是那一场哭泣。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语言。
“在切尔西的那场比赛，应该是你踢过所有比赛中，进攻欲望最强烈的一场。”温格说道，“你平时也会想要为球队取胜，但那只是因为球队要赢。在葡萄牙的时候，你想赢的欲望会更强烈一些，因为那会使你和你的朋友快乐。但是在切尔西的那场比赛中，我感受到了你强烈的进攻欲望。”
无所谓赢不赢球，甚至连进不进球都不那么在乎……进球仅仅是进攻结果的一种衡量。在那场比赛中，尤其是在后半场的时间里，伊利克森是如此地渴望着起进攻，撕裂防线！虽然那一开始是为了对瓜迪奥拉的承诺，但是在全心沉浸入比赛之后，蓝军的钢铁防线使伊利克森自己真切产生了进攻的欲望。而那场比赛里，他的确感觉到了自己的足球还不够锋利！还不够强硬！
只可惜，在切尔西之后，伊利克森仅仅在国王杯决赛踩场似的踢了十五分钟。而之后他立刻奔赴葡萄牙，并且立刻重新在克里斯蒂亚诺那里找到了足球的快乐。他想要为克里斯蒂亚诺赢球，但怎么赢他并不在乎，他并没那么想去“进攻”。所以，在切尔西那场比赛中所得到的很多东西，其实并没有被伊利克森好好消化。
“而之后，那种进攻欲望一度沉寂了很久。”在温格教练的目光下，伊利克森莫名感到一阵惭愧，对方的神情如此温和恳切，使他生不出一丝拒绝的心思，“直到马竞。”
“在这之前，在你伤愈复出之后，你一度想要在比赛中证明自己。但是你所在意的，却更多是怎么踢出原来那种足球，而并不一定是进球。”温格对他说道，“你很固执，你想找回自己的足球，那时候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外界怎么说你，而是担心自己的足球找不回来了。”
他轻轻地叹息。
“直到对阵马竞——我才第二次在你身上见到了……不完全的、想要进攻的欲望。”温格说道，“你或许没有感觉到，但是那场比赛，你其实触碰到了很多东西。你很着急地挣扎，并且在足球里也体现出矛盾来。这就……怎么说？有了‘刺’。你的足球突然就有了变化。”
其实马竞和切尔西有他们的相似之处，都是非常重视防守、意志顽强的球队。区别在于马竞的防守更加凶悍，而切尔西则使人泥足深陷。他们的相似在那场比赛中唤醒了伊利克森的记忆，而比拉诺瓦的信任则使男孩不惜代价也决意拼搏——彻底的惨败，但是当时，他的确感受到了那么一点什么。
“您说……我触碰到了新的东西？”伊利克森诧异地看向温格，“但是我那时候……我以为那是我的状态在碰壁，我被绊倒了，那……”
“那是你的足球在变化。”温格肯定地说道，与此同时，伊利克森的心脏忽然之间一阵狂跳。
“在变化……”他喃喃地说道。而阿森纳主帅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
“伊利，你真的感觉不出来吗？在受伤之前，你的足球轻灵美妙，但正是因为太美妙了，像是一支经典的舞蹈，没有人知道该怎么使它变化。而在你受伤后——突然之间，舞台上的舞者摔倒了，台下迎来不可思议的静默。”
他的双手合在一起，像是带有不可思议的魔法：“这个时候，摔倒的舞者忽然之间翻身跳起，刚好合上音乐一个陡然激昂的节拍——于是，这支舞蹈迎来了崭新的变化。”
它被注入了激情与活力，并且打开了一个更多变化的可能，而再也不是原本那找不到修改余地、美丽却毫无锋芒的舞蹈了。
“伊利，足球就是你的舞蹈，而你现在就是那个摔倒的舞者。”温格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着温情的鼓励，“你可以……为这支舞蹈带来一个崭新的变化，把它带向另一个不同的地方。”
“摔倒并不是失败，甚至你在地上坐的时间久了一会儿，只要后面的起跃足够惊艳，也可以视为欲扬先抑。”法国主教练温存而笃定地说道，“这要看你如何选择。还有，绝对不要忘记——”
“最开始创造出这支舞蹈的人，就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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