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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朱迪(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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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的审讯室内,  严礼翻着手中卷宗,  不带任何情绪地例行问话。身旁新进部门的小刘垂着头奋笔疾书。

        审讯桌对面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妇人,面色枯黄,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  一身灰扑扑打了七八个补丁的破布棉袄,明明还是盛年,  却仿佛已经提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暮年。

        来这的犯人,  要么骂骂咧咧,要么痛哭求饶,  可这妇人从头到尾闷着头,  只偶尔以点头摇头作答,  安静配合过了分。

        严礼也不在意。

        作为桂市刑支大队的二把手,  他手头每年要经手的案件不是以万计,  也是以千计的,  一颗心早就历练成了硬邦邦臭烘烘的石头,  没那么轻易撼动——

        何况,  这是一个灭人满门的杀人犯,整整六条人命啊。

        严礼想到一年前的中秋,  当他接到报案火赶去时,废墟里拖出来的六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忍不住心惊。

        这算是近些年难得的刑事大案了。

        不过想到合扬县那块地方的风俗,又觉得出这么一桩事——也是迟早的。尤其东南角的桑家荡,  窝在山沟沟里,  平日不与外界往来,  穷得还跟解放前似的,家家户户媳妇都靠买。

        事后,桑家荡的男人们义愤填膺地站出来,说这家买来的媳妇天生白眼狼,逃了五六次,被全根打断了腿还能跟跑货的往外跑,就是个养不家的。有几个碎嘴的婆娘则忿忿道这家媳妇就是个爱勾人上炕的狐狸精,言之凿凿地说迟早出事,个个成了事后诸葛亮。

        全国通缉了一年,一个瘸腿妇人也不知怎么掩饰的,竟然硬生生藏了一年,直到如今自才归案——衬得整个桂市的警署几乎成了行业内的笑话。

        “逃亡了将近一年,为什么突然想到自?”

        江溪抬头看了他一眼。

        严礼这才觉,这妇人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即便眼下有块碗大的疤,即便这波光粼粼下是一滩死水,依然能觉出曾经的动人,让人忍不住生出驻足一二的心思。

        “警官,”江溪粗粝的声音如刮过砂纸,好似很久不曾开过口:“问这些做什么?”

        “案情需要。”

        严礼合上卷宗,将手边的矿泉水往前递了过去。小刘也停下笔,好奇地看过去。

        江溪没接,她好像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过了会,才艰难道:“我……回了趟家。”

        严礼顿时了然。

        去年通缉令刚出来时,他为了抓人,特意去了一趟申市,调查时才现,就在江溪被拐不到两月,她的父母都死了。据说父亲是在去外地寻人路上精神恍惚,被一辆大卡活生生轧死的,死状极其惨烈,江溪的母亲受不了打击,得了抑郁症,直接就跳了楼。

        严礼几乎可以想象,当江溪排除千难回到老家,却现父母早已因当年的事故纷纷离去时的万念俱灰——

        他突然有点同情起这个杀人犯了。

        江溪沉默了会:“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杀人?”

        “活不下去就杀了呗。”

        江溪微微阖着眼,严礼这才注意到,她还有一排卷而翘的睫毛。

        他忽然想起从申市来的那张属于江溪的个人资料,号称能将妖魔鬼怪都照出原型的证件照上,映着一个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的少女,光看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灵气。

        如果命运没有中途拐了个弯,对这妇人太过残酷,她阖该拥有一个光明幸福的未来,而不是背负着不名誉的罪名,走完人生最后的一程。

        严礼感到些微的可惜。

        他想起自家正上高中的女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与江溪失踪时一般大,若哪一日……他简直不敢想。

        “活不下去?他们打了你?”

        “打,怎么不打?一天按三顿地拿鞭子抽,不定什么时候不顺心了,也抽。在那片,买来的媳妇都是自家的物件,打死不论。”

        江溪撸起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小刘惊呼了一声。

        短短的一段,纵横交错没一块好肉,全是坑坑洼洼层层叠叠的疤,一看就是长年累月被鞭笞才留下来的,一眼看去可怖得狠。

        “难看吧?这没什么。”

        江溪不在意地将袖口重新拉下,严礼注意到她右手小拇指微微往外别着,好像是拗断了又没接好的样子。

        “挨打是家常便饭,常常被惩罚整天整夜地没饭吃没地睡——这也没什么。”

        在正红旗下大白天光里蓬勃长大的小刘不能理解,如果这都没什么,那什么才是有什么。很快,江溪就让他知道了,被愚昧和无知浇灌的土地,因贫穷所能滋生的罪恶。

        “桑全根买人的钱哪来的你知道吗?他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兄弟,四兄弟一起凑了钱,买了我。明面上,我是桑全根一人的媳妇,可你知道这被窝里睡了几个?”

        “几个?”

        小刘喉咙紧。

        严礼看了他一眼,没斥责。

        “四个,啊,不对,后来还多了一个他那老不死的爹。”

        江溪喉咙口里出一声古怪的笑,短促而冷厉。

        仿佛是夜谈诡话中才会出现的荒谬现实,让小刘呆了住,连声音都在抖:“这,这……”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

        江溪的眼神,让小刘面上一阵又一阵的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敢听了。

        严礼却在江溪的沉默中了然。

        在那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的合扬县,为了当地治安管理,大部分警员都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江溪什么都没说,但在她近乎嘲讽的眼神中,却仿佛又什么都说尽了。

        “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江溪是严礼极少碰到的那类犯人。

        斯文有礼,谈吐清楚,显见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交代犯罪事实时,逻辑依然很清晰,她交代得很详尽,从事前准备到事成如何逃脱,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矫言或隐瞒,态度坦然,神情从容。

        严礼很清楚,这就是一个求死心切之人——

        她失去了生活的支点。

        生活对江溪而言,除了痛苦,只剩下荒芜。

        严礼感到微微的鼻酸,他揉了揉鼻头,鼻音重了些:“没了。”

        他夹起卷宗,起身时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如果……有什么东西或信件需要转交,可以叫小刘。”

        江溪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声:

        “没有。”

        案件从送审,到批文下来非常迅,很不出意料,不论如何情有可原,迎接江溪的,也不过是一颗子弹。

        在纷杂繁复的新闻事件里,甚至连个豆腐块都占不上。

        ************************

        “嘭——”

        江溪蓦地睁开眼睛。

        后脑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死了么?

        可耳边此起彼伏跟交响乐似的低泣声让她“死”都“死”得不安稳,江溪无奈“诈尸”,勉力往前看去,这一看之下,登时傻住了:

        “小,小玲?”

        一个圆眼睛圆脸盘的小丫头朝她半好奇半天真地问:“姐姐,你怎么知道小玲名字?”

        江溪下意识感觉到不对。

        支着身体坐起,背后是一片冷硬的土墙,身下是垫得厚厚的稻草铺,不大的房间,跟赶猪似的圈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孩子,整个是一片凄风苦雨,愁云惨雾。

        在哭哭啼啼中,江溪眯起眼——这不是当年被拐后,她被暂时安置了一段时间的房间?

        “姐姐,你头还疼么?”

        江溪只摸到了脑后一个隆起的大包,恍然间想起,当年刚刚被丢进这个房间时,她性子烈,确实是被那女拐子拎着头撞过墙的。

        “姐姐不疼。”

        江溪看着自己过分白嫩的双手,这双手上还不曾有过中年劳作的茧子,没有可怖唬人的断指。

        她后知后觉地想:赶巧,她……重生了?

        眼前所见,几乎颠覆了江父江母从前整个的人生观,在正红旗下长大的他们,有着最坚定的唯物主义价值观,不信神佛,笃定一切魑魅魍魉都是封建迷信,可菩心草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出现了——

        江父伸手的时候,小铅在脑中跳跃:“男人这种恶心肮脏的泥捏玩意儿,脏脏脏!不许碰阿心!”

        江溪眼神冷了下来。

        菩心草好似感应到宿主传来的低气压,委屈巴巴地将叶片探出去,触了触江父,又闪电式的抽了回来。

        江母的关注点却在另一处,“所以溪溪……你需要用这什么人气值,来养这棵草?万一,我是说万一,”江母嗫嚅着嘴,最终没敢说出来。

        当神物出现时,孩子往往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世界中心,这世上所有神物当归他所有、为他服务。而大人却更现实,考虑的更多,他们不相信奇迹。

        人越长大,冒险和猎奇在血液中的分量越来越轻,而怯懦和现实却越积越重。

        江母不得不去为江溪考量,如果这棵草是邪物该当如何?

        菩心草扎根在溪溪手心,倘若一直生长下去,根系蔓延至全身血液,到时候究竟是溪溪成了这棵草的养分,还是两人双生共体?

        江母不是孩子,她只是一个母亲。

        跟世界上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为了孩子,她愿意披荆斩棘,舍生忘死。

        “要,要不,你问问这棵草,愿不愿意移植到妈妈手心?”江母试探性地问,被江溪直接拒了。

        江溪不是真正的高中生,自然明白江母的顾虑。

        可她这条命本就是白捡的,父母如今好端端的没出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以后,谁能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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