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天子脚下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土地的重要性几乎可以媲美于血液，毫无节制地分封，早晚会分出大事情来。尤其是……当这些封地的领主们可以拥有一套完备的制度、赋税、军队时，就会出现“国中之国”的现象，这将是国家的大忌。战国年间，无数拥有着独立主权的国家一夜之间群起而立，互呈犄角之势，并不断蚕食着周王朝的国力。

        他们以臣子自称，却在暗中不断效仿着王室的一举一动，几个小国倒还好些，仍旧按时去周王朝的都城朝贡。至于秦、魏、楚、齐之类的大国……毫不夸张地说，早已经在国力上超过了它们的宗主国。如果哪个丧心病狂的王脑子一热，完全可以将周王朝直接用武力消灭掉——反正后者现在就只剩下一座都城了，派个几万铁骑踏平洛阳，他们连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

        大国们之所以还没这么做，仅仅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一种……“君臣本分”的惯性。明面上，该有的礼仪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轻易是破不得的。但所有大国的国君都清楚……只要有任何一个，一个人首先打破局势，整个天下就会动荡起来。而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都任何将在王位的争夺之中被彻底摧毁。

        借助瑟后的一句原话，“权力的游戏，要么生，要么死，高尚者在这种游戏中是无法存活下去的”。

        周王朝就像一株根基已经腐烂的大树，近几十年来，它都只能靠这幅外表来进行力有未逮的表面威慑。而今，历史的车轮滚滚碾来，它很快就要连这最基础的威慑都无法做到了。当年武王伐纣时有可曾想到，自己创造出来的王朝，终究还是要在风雨缥缈的历史中化做后代史官上的一笔……

        洛阳城下，桃李芬芳，乍看还是一幅春色满园的烂漫景象。至少在别国的军队真的踏进来之前，此地依旧是天子脚下的都城。

        我们的主人公正斜着身子倚在一间茶铺中，半靠着木桌，像是睡着了一样一言不发。这儿毕竟是首都，四周的茶客们大多也都受过教化，能识几个大字，所讨论的问题绝不仅仅是“今年收成如何如何”这种档次。各式各样关于天下大势的分析接连不断，一会儿有人说魏国对周有摆在明面上的吞并之意，一会儿有人说那秦国暗地里也包藏着祸心，齐、楚、燕……稍有威胁的大国全给论了一遍。反正左讲右讲，洛阳人都只是在感叹自己生在洛阳的悲惨命运而已，并没有人给出什么对策——现在这个局面，即便是周武王再世，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周，这个国号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它的全部威势，沦为一幅没有任何用处的空壳子。甚至连天子自己都无法保证明天这座城市到底会不会改名换姓，面对这个风云将起的世界，他们这些小小的人物又能怎么样呢？

        随波逐流，活一天算一天而已……

        和三千年后相比，尹族的穿着显得相当干练——一身素衣打底，戴一顶斗笠，恰好能将他赤红色的眼睛完全遮住。他的腰间悬着一块用金子打造的令牌，并不刻意隐藏，就这么明晃晃地亮在外面。这儿是洛阳，人均素质彪高，因此不存在那么多贼，退一万步来说，尹族也不怕别人来偷。

        他身前的木桌上摆着两瓶卖相精巧的玉质就凭，瓶口系着两根红绳，看这档次，里头装的当是价值不菲的琼珍玉酿。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茶水，正在向上冒着袅袅的轻烟。尹族本来只是想进茶铺坐坐，并没有想喝茶水，这碗茶是等他落座之后店家主动递上来的。此时他半靠在木桌上，斗笠盖住大半张脸，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他没有，他在听，而且越听越觉得绝望。从这些百姓的议论中也能听出……周王朝的气数已尽，风光了几百年，经历了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没落是必然的。此时的尹族还很年轻，才刚刚拔起“宇宙峰”，被赋予了没有尽头的使命和责任，同样的，也顺势拥有了凡人无法企及的寿命和力量。这个未来的神已然看穿了新王朝的崛起、旧王朝的覆灭，改朝换代，王朝更迭，这在历史上也并不罕见。夏桀残暴无道，商汤取而代之；商纣残暴无道，周武取而代之……

        而有些人没有看清，或者是……他们看清了，但还是要往一条没有结果的道路上努力。

        茶铺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不多时，一群身着褐袍的墨者出现在了茶铺口。

        一位鹤须白发、精神矍铄的褐袍老者缓步上前，他的步子压得很稳，丝毫看不出半点年老体衰的样子。只见这位墨者站定，向茶铺的店家行了一礼，微笑道，“这位老丈……我们是来参拜当朝周天子的，行经列国，身上所带的水源已经告罄了。能否请您……为这些墨者们准备一些茶水？钱币老朽稍后自会奉上。”

        在洛阳开茶铺的还真不是一般人，虽然这位店家没见过墨者本人，但凭借着种种条件，竟是推理出了他的身份，不由地惊呼了一声，“您……莫非您是墨家巨子，随巢子？”

        老者谦虚地笑了笑，也不推辞，又是一拱手，“正是在下。”

        他这一认，现场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众位茶客纷纷站起身，抢着要给这群墨者们让座。他们倒也挺客气，赶紧让回去，但洛阳人的好贤好客有岂止是说说而已，又再让回来……这么两三个回合之后，褐袍墨者们终于推辞不过，极有次序地依次落座。而这一众文人好不容易见到活的墨者，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离去，于是一群人便将茶铺围得水泄不通，看着跟闹市杀人事件似的……

        尹族没有让座，也没有人对此表示什么不满或者意见——根据孔子的学说，道德的绑架远远比不道德本身还要可怕。

        待到所有弟子都落座之后，随巢子方才安安稳稳地坐下，捧着茶碗，一口饮尽，“多谢老丈赐茶！”

        所有墨者都齐齐放下茶碗，异口同声地谢道，“多谢老丈赐茶！”

        “这有什么？”店主激动得满面红光，提壶的手都有些轻微的颤抖，“能给你们奉茶，是我的荣光哩！”

        在这个时代，由墨笛……不，应该说是由墨翟创造的墨家学派正是如日中天的鼎盛。坊间素有言曰“非儒即墨”，意思是，天下的学士，一半是儒家，一半是墨家，其余零零散散的诸子百家虽名声在外，但论起人数，却是大大的不如。而相比起孔秋……不，是孔丘先生的儒家来说，墨者们更加有几分武侠的大气，在战场上、政坛上，这些人的出现往往能在一瞬间扭转局势，列国对他们的到来更是重视有加。

        再加上……这帮信奉“墨规”的勇者们个个都身怀绝技，且一心向着天下兼爱，对百姓和王公贵族一视同仁，因此深得百姓爱戴。比起过于高远的儒学，能给他们带来实际好处的墨家自然更受欢迎，从茶铺店主的谈吐中也可以看出一二。

        墨家有着许多分支，每个分支都有着自己的领袖，而这些领袖们的领袖，则被世人称作“巨子”，正是由他来规划这个庞大体系在未来的动向。墨者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且由于他们个个都能征善战、身怀绝技，又有着当世无双的守城之术，堪称是一股可以匹敌正规军队的巨大力量。要想控制住他们，这位巨子必须要有过人的智慧、矫健的身手、纯熟的内功与外功、敢于和公输般门人较量的机关技术、足够的资历以及足以让众人信服的德行。几十年前，墨家的第一代巨子正是开山鼻祖墨翟；而现在，墨家的巨子便是这位白须飘飘的随巢子，他在列国中能掀起多大风浪，改变多少人的命运，由此可窥见一斑。

        墨者们褐色的衣袍就好像一朵朵黑云，将这座飘摇的城市映照得更加岌岌可危，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尹族默默地低头，喝茶，一言不发。一碗清水中，翠绿色的茶叶上下浮动着，好似变幻莫测的人心。

        “敢问随巢巨子……此番前来洛阳，可是有什么要事向周天子禀告？”茶铺的店主兴味盎然地问道，满眼都是期待的光芒。很显然，他问的也正是围观群众们想问的——这些处在不确定中的人民，眼下最渴望的莫过于一种虚无缥缈的安全感，而且最好是由一个信誉足够良好的人来担保。他们竖起耳朵，巴不得随巢子下一刻就哈哈笑两声，告诉他们自己是来捍卫周朝正统的。墨者的援助，在任何一个人心浮动的地方都像是一针强心剂。

        随巢子望着他们期待的眼神，暗中叹了口气，却没有表现出沮丧的样子来，依旧是随和地笑道，“老朽确实是有事相告，至于具体事宜……就不方便多说了。”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一众墨者见他起身，也是“刷”地一下齐齐站起，一个接一个地往茶铺外走去。最后还出了点小插曲，随巢子执意要将茶钱付给店家，而店家执意不要，再三推脱。两人互相推了大概有三五个回合，店家像是有些急了，大声争辩道，“我在这洛阳开茶铺开了三十年了，第一碗茶水从来都不收钱，这是我的规矩，不是因为您是墨家巨子才这样的！”

        见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随巢子也是见好就收，向店家做了一揖，说道，“今日恩情，随巢子记下了。老丈，日后有缘再见。”

        他身后的褐衣墨者们也跟着一齐作揖，整齐地说道，“有缘再见！”

        墨者们浩浩荡荡地离去，人群推推嚷嚷地进来。大家都兴奋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说来说去，无外乎一个观点：随巢子来了，洛阳肯定有救了。

        ……

        尹族抄起面前的两瓶小酒，一口饮尽碗中茶水，快步走出了茶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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