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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晏生离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皮水囊。姜木从前也见过这样的皮水囊,里面装的是他帮李汜打的酒,从白酒到黄酒甚至是自酿的果酒,他都帮着打过。

        当然他知道,晏生离是一个自律的人,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喝酒的。皮水囊打开,鼻子就嗅到了沁人的茶香。是刚才在集市上打的新泡茶水吧,姜木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他记得这味道,就是在集市上的。

        左手是被茶灌得满满的皮水囊,右手是一块圆圆的黄澄澄的饼,看上去水分很足,饱满得好似马上就要在晏生离的手里绽放。是玉米饼,玉米的香气很浓郁,还混杂着小麦独有的味道。姜木闻到了。

        “你要是饿的话,还有几块。”晏生离说。

        姜木摇了摇头,他不饿。就像晏生离的手里都是满满的一样,他的手里也都是满满的。一只手里是长鞭,另一只手里是连着马的皮绳。

        太阳就照在他们的面前,晏生离放下自己的皮水囊,用左手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草帽。也是自家编织的那种,上面还有新鲜的藤条的香味。当然他并没有只顾自己,也给姜木戴上了同样的藤编帽。

        一模一样的帽子,但是头的大小却不一样。对于晏生离来说,他头上的这顶帽子是正正好好,但对于姜木来说就有些大了。戴上去就遮住了眼睛,他用拿着长鞭的那只手挪了挪帽子,一双漂亮的羊般的眼睛便露了出来。只是额头还是藏在帽檐下,藏一半儿露一半儿。

        晏生离的影子印在姜木的身上,而姜木的影子掉在地上,斜斜的长长的。

        在他们身后的四方盒子里,呼延万川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睡够了,也就醒了。整个人被裹在重得像石头一样的棉袄裹住,醒过来之后呆呆看着黑黢黢中悄悄溜进来的缝一般的光。

        等到身体适应了温度之后,呼延万川擤了擤鼻子,手从石头堆一般的棉袄里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太白了,本身就白得很,像是被刷了白漆,现在被深色的环境和棉袄衬托下,更加白了。他本来没有那么白的,有一段时间,他的肤色健康到不能再健康了。

        醒来之后没有看到姜木,他也不着急。预感这回事儿就是玄学,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准的,有时候呼延万川觉得这可能和他身上流淌的血脉多少有点关系。

        他知道姜木在外面,听见皮绳甩在马屁股上、长鞭抽在马身上的声音,他就知道了。这声音里带着的是不熟练和颤巍的动作,肯定不是晏生离,他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骑射高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动了动。慢吞吞的,像是一只上了百岁,不,更像是一只千岁的老龟。把棉袄叠好,放在身边。深色的棉袄与深色的木头融为一体。

        撩开小窗的帘子,半张脸埋进领子里,再把下巴搁在窗沿上。外面的景象走再久也变换不了多少,树无论如何都是树,枯着还是常青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房子无论是砖头垒的还是泥巴糊的,都只是房子。

        让他目光移不开的,是姜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到呼延万川的眼前。本身就不是骨头宽大的人,像是抻面一样被拉长之后。他记得自己从前看过几幅西洋进贡来的画,画上的人就和姜木的影子一模一样。

        之前看的时候,只觉得恐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长成这样。现在亲眼见过,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只是看的视角不一样,人还是那样的人,眼睛看到的东西也都是一样的东西,是脑子——或者说是幻想,看到的东西才是不一样的。

        不可怖,反而有些可爱,呼延万川这么想。帽子变得很大很大,快要盖住整个人,偶尔因为动作闪现出来的手指纤细得要命,好像踩到影子上就会被折断。可爱到无比,又是无比的可爱。

        呼延万川有些着急,他迫不及待想要记录下眼前的景象,又怕在动作间就把这可爱的影子给弄丢了。他着急到自己都觉得不像是自己,像是一个崭新到被布料重重包裹又在太阳底下打开的自己。

        慌慌张张像是被山芋烫了手一样,打开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包裹,拿出炭笔和粗糙的纸,把纸放在膝盖上,动作间就把它揉乱了,像是平原上起伏的山峦。

        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目光抓住姜木的影子就不放。炭笔在纸上舞动,从黑黢黢的一团,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在影子落入另一个影子之前,呼延万川完成了他的画作。看着画中的几笔,轮廓明显,但这世上也许就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这幅画。简陋,却意义非凡。

        呼延万川暂时不需要赋予这宝物任何意义,这世上也许只有他一人能够看懂这称不上画的画,但没关系,不要紧,以后他就会知道了。

        这么想着,把褶皱的纸摊平,再小心翼翼折好。不能太重了,时间长了容易四分五裂,也不能太轻了,使了力道也容易四分五裂。得力道适中,但这力道还真难把握。

        折好,像是对待一件重要的宝贝。从包裹里拿出边角已经软烂的书,把这张速写平稳放进去,再合上书,最后放回包裹里。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中涌上一股特别的成就感。

        尘封的回忆也在这个时候闪现。小时候,读书是一件被逼迫的事情。他倒不是讨厌,只是老有人在他后面催他,叛逆的心思上来了,就不愿意乖乖伏案了。趁着先生小解,跑出书房,甩开小小的脚丫子一直跑啊跑,跑到了后宫。

        那里不准许私自出入,先生就算发现他了,也不敢过来。拥有小小的脚丫子的小小的呼延万川,很是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得意。那时正是春天,花儿开得最艳的时候,趁着这时候没人,他从树上——以他的个子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摘下了最漂亮的一朵。在最与最之中,小小的孩子咯咯笑着从后宫跑了出来。

        先生还没有回来,他简直不能再幸运了!

        再偷偷溜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认认真真伏在案上看那些他现在早已记不得的天书。而那朵盛开的花呢?早就被他夹进了书页里。小孩子,急得快忘得也快,先生回来之后就忘了这回事儿。

        那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在第一场雪的时候,先生翻开书页,只见那朵盛开的鲜花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枯黄色,里面丰腴的汁水也浸润了书页,黑墨字早就看不见了。先生发怒的样子,呼延万川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他连先生的模样也记不清了——这么久以来,他换过太多的教书先生了。不过唯一记得的,是那天戒尺打在手心上的感觉,真的很痛。

        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呼延万川一边读书一边贪玩,做过的很多事都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就是玩。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明确的目的,即便现在看不清,以后有一天也会看清的。

        等到再抬起头,长长的可爱的影子早就不见了。他们进了一片林子,左右都是密密匝匝的树。马车行驶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稳,那些树在他眼前划过,像是一遍一遍轻轻刺他的眼睛。

        索性不看了,风吹着树刺着,好像是在受刑。呼延万川把窗帘子拉上,四方盒子也就黑了。晏生离的棉袄同他一齐安静坐着。

        也不知是哪一任教书先生说过,有时候什么也不想,也是一种思考。那时的呼延万川听到这句话,大叫着“歪理!歪理!”,现在想想,也许先生是对的。什么也不想,也是一种思考。

        耳边的声音稳定而嘈杂。马蹄子甩起来的声音,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风包裹住他们的马车的声音,还有时不时皮绳打在马身上的声音。

        不会让人心乱,至少不会让呼延万川心乱。他什么也不想,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车马人皆不停。

        这片林子很长很大,像是永远都走不尽似的。马车在这里变得很小很小,像是孩童的玩具。无论多久,往左往右看都只有青中带着点儿枯黄的林子,像是他们一直在兜兜转转从来没有走出来一样。

        晏生离的左右手早就空空,玉米饼已经下肚,皮水囊也瘪了下去,藤编帽孤零零站在他的如破馅的芝麻汤圆般的脑袋上。看着手里的司南,在斜斜射过来的阳光下,耀出灼眼的光芒。没有走错,没有鬼打墙,只是路太长罢了。

        是陌生的地方,即便照着地图走,图上也只有路线,不会把危险画出来。他们身份特殊,眼下时间也特殊,万事须小心为妙。

        晏生离接过了姜木手里的长鞭,过了一会儿把皮绳也接了过来。马车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你先进去吧,等出了这片林子我再喊你。”晏生离说道。

        姜木虽然有些不明白,但他作为一只非常态的狼,同样也是一个非常态的人,有着非常人的感官力。在明白危险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像是一种气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嗅到了。

        “好。”姜木很听话,点了点头。想着要把帽子还给晏生离,但晏生离让他戴着。

        出四方盒子的时候,像是出嫁的姑娘,风风光光脸上都带着太阳赠与他的红光,进四方盒子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爽快了,憋屈得像是吃力不讨好的小媳妇。

        晏生离还托着他的手肘,说是“托”也不太准确,更像是八爪鱼一样,整个儿抓住他的手肘,用巧劲儿往里一推。若是就他一个人往里一推,那姜木就准要跌进去,狠狠把脸砸在地上。

        呼延万川见姜木掀帘子进来,而马车也丝毫没有减速,半起身来迎接他。晏生离在外面,还要顾着前方的路,自然看不到四方盒子里是如何一般景象。

        好在呼延万川站稳了,没有被姜木一起拖到地上去。他给了对方半个怀抱,对方也给了他半个怀抱。一个是带着外头的寒气的怀抱,一个是带着自身的温暖的怀抱。

        在互相的踉跄中,他俩的声音齐齐擦过。呼延万川的“诶”,像是在街上遇到了面熟的人,想要把对方拦住,开口了却忘记对方叫什么,而姜木的“诶”则更是踉跄后的本能反应,出了声便证明自己没有注意到,不是故意的。

        也没有寒暄客套的“没事儿吧”,心怀鬼胎的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他俩的座位倒了个个儿,呼延万川甘愿坐冷板凳,姜木在情愿中感受如松松垮垮的怀抱一般的微温。他们都有那么一点点轻微满足的感觉。

        小小的黑盒子里,有了两个人的温度,就没有刚才那么冷了。条件恶劣,行程匆忙,一切都需要忍受。马车依旧踢踏前行,四目时不时互相捕捉,又很快闪过去。即便看不到外面,也能感觉得到,马同四方盒子一齐在密林中辟出来的道上狂奔。

        这种“奔”持续了好久,直到冷板凳和微温的拥抱都带上自己的温度,马车才缓缓减速。呼延万川侧过身子扭过腰,这种动作对于他来说幅度还是有点大了,心中又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没有控制好力度,猛烈地一转,扭到了腰。还好他没叫出来。

        那沉重的像是碎石编织而成的帘子,遮挡住了所有想要偷偷溜进来的光线,连呼啸的风都没有办法把它吹起来。只有手指和手腕一同使力的时候,才能稳稳推开。保暖,但总有一些弊端。

        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片密林,现在呼延万川这一边的窗户,映照出来的是依稀的人家与冬季的荒地,颜色淡得像是被揭去了一层彩膜,又像是被人恣意糊上了一层薄灰。

        等到像是鸟儿一样穿来穿去的风吹到呼延万川的脸颊,他下意识回过头,才发现姜木也把他那一侧的帘子打开了。一眼望过去,像是两个世界。

        碧水共长天一色,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吧。高耸到仿佛要入云的峡谷间,是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碧水。天很冷,冷到在呼延万川看来,连云都在瑟瑟发抖,可这漂亮的仿佛上等的翠玉一般的碧水还是没有结冰。随着风吹过,泛起阵阵涟漪。就连涟漪也是漂亮的。

        知道呼延万川被这景象吸了眼,姜木便一直把帘子的一角捏在手里。他有一些骄傲地问,“漂亮吧?”即便这景象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一种莫名的情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调。在喜欢这种情绪当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又顺其自然。

        呼延万川微微笑着,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像是涟漪一样。如果阳光再好一些,姜木就会看到对面这个可爱得不能再可爱的人的脸上,有着两团圆滚滚的粉红小团子。

        他点了点头,是的,很漂亮,都漂亮。

        爱情真美,朦胧的爱情也是如此美丽。

        “放下吧,风要吹进来了。”呼延万川说。

        “诶。”姜木显露出一点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羞涩。

        松开了手,与窗户紧密相连的帘子便坠了下来,他们所在的四方盒子就重回了黑暗。得有好一会儿,呼延万川才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

        姜木当然没有这种烦恼,他是狼人,拥有绝对优渥的夜视能力。这也就给他带来了某种福利——当然说是福利也有些不太对——可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还没有适应黑暗的时候,呼延万川露出了一种近乎于“茫然”的眼神。一点儿不设防,眼神在努力发着光,想要看清这黑暗。姜木有点害羞,本意并没有想要看到这场景,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这种境况没有持续太久,呼延万川强壮有力的适应能力让他那茫然的眼神很快就跟着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他看向姜木的眼神中,恢复了往日的那种坚定,而这种坚定是一直存在从不磨灭的。

        姜木像是做了坏事儿的小孩,低下头抠着手,眼神有些许慌乱。

        “不远了,走到这里就不远了,最快明天后半夜就能到。”呼延万川说。这也是他在看不清的时候一直想要说的话。看得出来姜木着急了,虽然他没有说出口。

        “嗯。”姜木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小了,添了一句“知道了”。在他看来突兀得不行。

        呼延万川也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一切又重归平静,姜木甚至能听得见呼延万川平稳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在这时候也很大很大,像是一种恼人的噪音。

        不知道呼延万川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种噪音,若是被听到了,就会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他应该听不到,姜木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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