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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姜木坐在树干上,像是在孵蛋。他不想纠正自己这个想法到底有多么离谱,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狼又或者是作为狼人,他都是无可争辩的雄性。可雄性就不可以孵蛋吗?是孵蛋,又不是生蛋。

        他正在孵的这颗蛋名叫“悲伤”,是作为孵蛋的一方给他的蛋取的名字。就像是父母给他们的小孩取名字,名字的意义大都只有一个,但父母的冀望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先是希望可以拥有远大理想,接着希望可以考取功名,其实背后还有希望孩子永远健康快乐,但大部分父母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会讲出来。

        就像姜木的这颗“悲伤”蛋一样,他孵的不止是悲伤,还有一些别的。在他看来“悲伤”这种情绪占大多数,所以就干脆叫它“悲伤”好了。

        呼延万川和晏生离走得愈发近了,无论是以他还是以营帐群为点,都离得越来越近了。在姜木的眼里,风就没有停过,他们像是从风中走出来的人。

        近,很近了,越来越近了。

        姜木既希望呼延万川可以发现他,又不希望呼延万川发现他。希望呼延万川可以和他打招呼,又希望呼延万川哪怕看到了他了也装作没看到。等到他看到呼延万川那仿佛如远山一般的眉毛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所在的树很高,树杈很大,叶子虽然不密但也足够把他藏起来了。手长脚长天性敏捷,爬到树的最高处不是难事。他躲在叶子里,枯叶与绿叶混杂了也躲进了他的头发里,怀里紧紧抱着那颗“悲伤”蛋。

        此时此刻他不再像是胆小鬼了,而就是一个胆小鬼。做胆小鬼也有做胆小鬼的好处,比起心有不安地逃避,不如直接坦然地逃避。

        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之后,只能看到呼延万川和晏生离的脑袋了。福亲王,大名鼎鼎的福亲王,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头发每天都梳得整整齐齐,油光水亮得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和旧宅里那副保存得很好的画一样,每一丝头发都仔仔细细画了出来。

        有好几次,呼延万川离他很近,漂亮的头发就在他的眼前晃啊晃。很漂亮,和那副画上的一模一样,他想伸出手摸一摸,又怕晏生离的那把漂亮的佩刀,说不定会直接把他的手给剁掉。

        姜木的眼里只有那颗漂亮的脑袋,呼延万川的头发因为阳光,照得比本来还要油还要亮。离他很近了,就在树下,接着离树越来越远,走进了营帐群,最后掀开门帘进了营帐里面,背影消失,而晏生离一直在他的身边。

        做胆小鬼也有做胆小鬼的坏处,逃避的那一刻很坦然,逃避之后心里头难免不舒服。这只是一时的解决方法,无法一劳永逸。

        呼延万川也在逃避,只不过他的逃避方法和姜木不同。姜木直接在明面上逃避,但他不能这样,他只是一边逃避一边面对,但总的来说还是在面对。

        李汜已经死了,他们没有办法通过他知道更多的了。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异族入侵到底是威胁还是挑衅又或者只是痴心妄想,大将军到底有何种危险,只能通过他们自己来探寻了。

        疲劳,现在是身与心的同时疲劳,一点情面也不留地想要击垮他。呼延万川并不会强硬地同它抗争,在经历这么多之后,他对身体的一切反应都很坦然。

        找了张离他最近的床,呼延万川“啪嗒”一声倒了下去。他知道这张床是晏生离的,床永远都铺得这么整齐,不会在上面找到一根头发。

        “我睡一会儿。”呼延万川说。没等到晏生离回答他什么,他就已经睡着了,不知道睡眠质量如何,但皱着眉头,看样子不会太好。

        晏生离微笑着,面部肌肉很放松,背部肌肉也很放松,目光如温泉一般柔和,看着呼延万川的眉毛。

        像是两座远山一般的眉毛,且从来都没有修理过,是天生的。他的其外,金玉一般的其外,如此被人羡慕。其中,则像是最柔软的蚌肉。

        呼延万川的身下是晏生离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无论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还是大力地把它抽出来,都会吵醒呼延万川。晏生离退了一步,从姜木的床上拿了叠成块状的被子,展开来盖在呼延万川的身体上。

        现在他的使命是找到姜木,那个本应该乖乖呆在营帐里等他们回来的姜木。其实也不用刻意去找,姜木就一直在那棵让他发烧生病的大树上。

        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大树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晏生离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姜木的身影。他把这个认作是一个皇宫侍卫的本能,而事实也告诉他——他的本能是正确的,姜木像是一只在孵蛋的鸡,藏在树的最高处。

        那一刻,晏生离竟庆幸,姜木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他也知道自己的想象有些离谱——站在营帐群前等着他们回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姜木这个神奇到他如何也搞不懂的人——狼——狼人,但晏生离需要保证他不会离开营帐群太久,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晏生离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姜木不会离开的。即便在最初,一开始,那个雪夜之后,姜木也许会有离开的想法,但是他知道现在不会了。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孩,心里头攥着一根线呢,那个线细细的红红的,也很长很长,线的另一头,被一个人不甚牢牢地抓住。

        他也很累,他不是神仙,即便身体素质再好,疲惫依旧会在该来的时候如期而至。没有到倒头就睡的程度,并不是非常需要睡眠,他知道呼延万川也是如此,但他们都需要为了即将发生但毫无准备的事情做好唯一的准备。

        姜木不再在之前晏生离看到他的位置孵蛋了,他坐在横出来的粗实的树杈上,手中空空如也,怀中却像是抱着很重很重的东西。

        晏生离不想上树,有这个力气但没有这个精力,姜木不值得他这么做。他坐在树下,树影用它的大手抱住他,松懈了力气躺在大树赠予他的环抱里。感谢大树。

        风也温柔。不仅抱住了姜木,也抱住了晏生离。

        枯叶一下一下飘着,风让枯叶落在了晏生离的肩头。晏生离拿起那片枯叶,它呈现一个扭曲的姿态,保持着它死亡时的样子。他把叶子放在手心里把玩,枯黄的叶子很脆,与他的手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如何也不会碎掉。

        姜木距离晏生离很远,远到狼人姜木可以听清晏生离说的每一句话,普通人晏生离却一个字也听不到。这就够了,他需要这样。

        “你就这么一直坐到现在啊?”晏生离以这句话作为一个开局。他知道自己听不到姜木的回应,他们也不需要这样。

        姜木动了动身体,他的右臂有些麻木了。他没有回答晏生离的问题,因为他也知道在这个距离,他不会听到。

        “早上我看你发烧了,所以给你找了大夫,现在看来你好多了,那就好。

        他也会开心的。

        我们今天去了一个林子,那里很奇怪,也很潮湿。有很多奇怪的植物,有很多奇怪的虫子,那里面所有的一切都很奇怪。

        不过那里有一条溪流,很长很清澈,我想应该也贯穿了整个林子吧。我们灌了一些水,很甘甜,有机会你也得尝一尝。

        我们还是没有怎么说话,和往常一样。除了公事公办,他们很少说一些别的。

        其实早就习惯了。回想之前,好像我和他亲密无间也只有在皇宫的时候。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真应该看看他的笑容,像是阳光照进心里。

        我该认清这个现实的,我们并不是朋友,我该认清自己的位置的。

        但这很难,你不懂,这真的很难,难到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不过我说了你也不懂,你是那个幸运儿,你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和你说了这些,你也不会懂的。说了和没说一样。

        唉。”

        一直在手里把玩的枯叶被捏成碎片,晏生离摊开他的手,碎片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姜木看着晏生离手里的那片枯叶,就这么在手掌心里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

        他听见了晏生离说的每一句话,他也知道没有一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只是一个倾听者,不是一个可以提供意见或者建议的人。

        “我懂的。”姜木不那么自信地反驳道,但很快他又反驳了自己,“可能我也,不太懂……”

        晏生离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既然晏生离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那自己也可以把这位坐在树下的带刀侍卫当作暂时的倾听者。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我在想,可能这里有我的同类,你们带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的同类吧。

        其实,我怎么样都可以的。就像我没有自己的选择,李汜就这么稀里糊涂把我养大。

        那种,我无法想象的新生活,其实我只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这种过度,就像是在抹黑一样,但我明明有视力,而且我的视力很好。

        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有一件住所,哪怕住所再小也可以,晚上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不用受冷风吹。三餐不用太饱,饿不死就行了。有事做,有成就感,哪怕是晒被子那种活儿也行。

        是不是有点儿傻?本来我想着,这辈子不要过下去了,变成狼人真的太苦了。那种时时刻刻在人群里,但只有自个儿心里明白自己是特殊的,永远都无法融入进去。

        但想开了也就好了。李汜虽然没教过我什么,但他让我活了下来。活了下来,可能没有希望,可活着过每一天,好的坏的都是礼物。

        虽然这礼物可不管你到底想不想要拆开它。

        所以,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快点儿来就行。

        不过,说了也没用。”

        像是蹴鞠,有来也有回。现在球被回收了,他们就坐在场下吹吹风。

        姜木不知道的是,晏生离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距离不能完全阻挡姜木的声音随着枯叶落地一起往晏生离的耳朵飞去。

        没有听到全部,但也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对于晏生离来说听到的都不重要,这是姜木自己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

        晏生离坐在树下,无神地望着远处。荒沙与黄沙同在,太阳亲吻地面的同时也在灼烧它。姜木一手半搂着粗实的树干,双腿晃荡着,闭着眼睛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他们都在磨时间,他们都想要磨出一个结果来。

        呼延万川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睡了有多久,只是醒过来的时候一直枕在脑袋下的手臂丝毫没有麻木的感觉。环顾四下无人,就放肆在晏生离的床上伸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腰。骨头被暂时拆卸又重组,和猫儿似的张了张手,一切神清气爽。

        又在晏生离的床上转了个身子,把脸埋在他的枕头里。枕头很香,混杂着皂荚和太阳的味道。枕头也很厚,可以把所有声音都掩藏在棉絮里。呼延万川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低吼了一声,棉絮吸走了大部分声音,

        吼完之后他又咯咯笑出声来,一点儿也不掩饰。先是埋在枕头里笑,然后翻了个身掩面接着笑。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但想要笑的时候就痛快放肆笑出来吧。笑到眼泪都流到枕头上,洇湿了白净的布料,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笑够了,眼泪也流够了。呼延万川就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这床低矮得很,坐在床边像是在蹲着,光是想要靠腰力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他的腰本来就不太好。使劲儿抻了一下,没能起得来,眨了眨眼睛,四肢肌肉和腰肢肌肉并用,终于起来了。

        头发乱了,衣服也乱了。他不爱照镜子,对镜贴花黄,无用。但该照镜子的时候,还是会照镜子,只是不爱多看。他的头发细软,不容易打结,随手拿了梳子又随手梳了几下,黑亮的头发就紧紧贴在脑袋上了。衣服微微乱,他已经看镜子太久了,有点儿不耐烦,更不想整理。

        视线从铜镜里挪开,脚步算不上轻盈,迈着就往外走,手里头还在整理衣服。

        呼延万川早就不笑了,笑够了就笑不出来了。他又恢复了平常的那一张脸,看上去像是别人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被好料子裹着的细长的手臂伸出去,在漂亮的手指撩开门帘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外面的阳光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舒服,没有之前那么热了,像是学乖了似的,暖意包裹着他。艳阳下,士兵们有的坐在营帐门前插科打诨,有的在锻炼体能,也有的在修理坏掉的兵器,一切在混杂与整齐的微妙平衡中间行进着。

        营帐的帘子都很厚实,可以阻挡风雪,也可以保暖隔热。要想推开它,还需要使一些力气。抚远将军的营帐门帘子上有一个精致的风铃,每每门帘子被撩开和关上,都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告诉他有人来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不用风铃他能知道有人进来了。这是很久之前,他的女儿来看他的时候,给他装上的。既然装上了,就没必要再拆下来了。每每响起,都让他心安。

        这个时间点,该休息的都在休息,该做事的都在做事。呼延万裕背对着门帘,正懒坐着看书,是一本边角都被翻得软烂的书,不用想也知道是军书。休息的时候,抚远将军不是看沙盘就是看军书,但呼延万川知道他的性子,若是现在有人找他下棋,那他一定会拉着对方在棋盘前坐上小半个晚上。

        在该狡黠的时候狡黠,这是呼延万川的处世之道。进了营帐之后,呼延万裕只是说了声“来啦”,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太熟悉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客套。

        呼延万裕不客套,那他的弟弟也不需要客套。坐上卧榻,盘着腿放棋子,也不邀请时不时往他这儿瞥他一眼的抚远将军,就是故意熬着他。

        等到棋子都摆好了,也不邀请他,看样子就是想要自己和自己下棋。既是白子,也是黑子。

        呼延万川故意勾起了抚远将军的棋瘾,就像他作战时的风格一样,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的弟弟就是逗他,如何也不喊他过来下棋。“敌不动我不动”的这种作战方式需要在此时完全摈弃,他放下手中的书,带着一点别扭坐在了这位调皮的弟弟面前。

        “你就不能——”呼延万裕摊了摊手,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不能。”呼延万川看着他的二哥,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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