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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姜木在看晏生离泡茶。

        说实在的,他真心觉得晏生离并不会泡茶,他只是把热水倒进晒干的茶叶里,再把第一壶茶倒掉,最后再往茶壶里倒上热水。在摁住茶壶盖又使劲摇了摇茶壶之后,晏生离高高举起看上去很烫手的茶壶,把热气腾腾的茶水倒入小小的茶杯里。

        是很好的茶,哪怕泡茶的方法不对,在茶水腾空而起的时候,茶香四溢在整个房间里。

        在天儿只剩下一点点微光的时候,规律的马蹄声终于停下,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城门前的守卫在姜木乘着马进城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让他好不自在。

        可好歹在天黑前有了温暖的房间和底下烧着炕的被窝,还有晏生离用他那并不标准的泡茶姿势泡出来的茶,但至少很香,也可以暖身子。

        这一夜的居住条件,会比上午的好。上午的那间房对于姜木来说已经算得上豪华了,但对于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来说,至多算是个歇脚的地方。

        他们有了两个房间,都很温暖和奢华。呼延万川一个人拥有一间房,而那间房里面的床大到姜木可以在上面连着像是油条一样滚上三五次,当然如此华贵的房间只能是给福亲王的,晏生离和姜木将要挤在一个房间里。

        准确来说,“挤”这个词不是很正确。他们的房间也并不小,有两张可以舒舒服服睡在上面的床,比姜木自己的小床大多了,他又躺了一躺,发现这床的尺寸竟然和呼延万川的寝房里那张床一样大。也不知道到底是客栈里的房太大了,还是呼延万川的床太小了。

        可姜木不知道的是,可能晏生离也不知道的是,对于享受过皇宫奢靡生活的呼延万川,他并不是没有眼界,也不是不懂享受,而是母亲从小以身作则的教育,让他“享受”到了朴素清廉的好处。

        在大的床又如何,人生往往最重要的就是那一亩三分地,守好自己的就足够了。

        呼延万川还在找他的一亩三分地。

        床很大,很软,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比呼延万川自己的好很多。也许他的确是个奇怪的人,但讲真心话他还是喜欢自己的那张床。

        舒服到过分的床,反而让他睡不着。他看着装饰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天花板,尽全力想要放空脑中的一切。可那些烦心事就像是怎么也倒不出来的豆子,一直牢牢地粘在他的脑海里,连放空都无法做到,更别说入睡了。

        这次远赴边疆,不只是因为要去调查“异族入侵”的事情,更是想要赶紧逃避。皇兄一开始的理解并没有错,他内心深处想的就是逃避。

        从先帝病危的时候,并不他就开始有一种无端的焦虑,皇兄登基之后更甚。这种焦虑并不来源于皇兄,他从无篡位之意图,皇兄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想成为“刽子手”,不想一次又一次沾上人血,不想做那些只能出现在黑暗里的事情。

        压力与焦虑每每濒临界限的时候,他都想去求着他那万分宠爱他的母亲,再让母亲在皇兄耳边吹吹风,好让皇兄把自己“贬”到农田地里去,向老农们学习种菜养牲畜,让母亲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菜。

        当然这也是想想而已,他连第一关都过不了。母亲根本不会同意她的儿子去当一个农民,堂堂福亲王,如何下得了田地?

        呼延万川知道,当今皇太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大儿子当一个贤帝,小儿子过得幸福快乐,最好早日娶亲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所以称为“农民”也只是呼延万川自己瞎想想的罢了,有时候他连自己到底想不想成为农民都不知道。他只是想过上简单的日子,不再被朝堂上的事情纷扰。

        想到这里,思维那根细细又密密的线又开始延伸,高高地在空中浮起,只有呼延万川一个人能够看到。

        他又想起了姜木。从后山上把他带回来,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姜木也从狼形变成了人形。他像是一个跟屁虫一样,跟着自己和晏生离跑东跑西。

        对姜木,呼延万川没有过多的情绪,但那并不多的情绪中,却揉杂着他如何也拨不清看不懂的情绪。

        初见姜木的时候,是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和那根本没有多少用处的油灯,他看清了在狼形和人形变化之中的姜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确实感到了恐惧,这种只在书画上见到的恐怖情景,以实体的形态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感,他对于姜木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无法知道他是否会武功,无法知道被他咬了一口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但被咬了之后,那种恐惧感就消失了。他知道狼人是不能够接触人血的,虽然这只是在书上看到的,且不说这书有多少东西是真的,又有多少东西是杜撰的。他只期盼着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姜木会晕倒。

        姜木果然晕倒了。他不像是呼延万川想象中的那种狼人,不仅健壮无比而且性格也很凶狠,姜木反而像是一只小羊。不是很重,但也不是很轻,乖乖倒在了呼延万川的怀里。

        之后发现他也真的像一只小羊,很乖很乖,乖到一点性格也没有。根本想象不出来李汜到底是怎么养育他的,明明是在街上随意长大的孩子,反而像是一颗冷掉但又饱满的糯米团子。

        呼延万川对姜木的感情,是绝对称不上“喜欢”的。

        他看着天花板上繁复雕花里的那只蝴蝶。

        最多称得上是“怜悯”吧,最多了。

        得到了皇兄的承诺,姜木不会死了。呼延万川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恳求皇兄保下姜木的命,只觉得这孩子不应该死,他应该经历自己的人生,无论是享受还是痛苦。

        未来会发生什么呢,呼延万川无法得知。他总是想要探究想要分析未来,是因为他伸出手来的时候,什么也抓不住。

        天已经漆黑了,这里不比长安城,暖炉烧得也不厉害,半夜的时候会更冷的。呼延万川看着不过几步之遥的桌子上面的热茶,是晏生离送过来的,他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钻不出温暖的被窝。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意志力全无。

        爽快放弃之后,呼延万川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进被窝里,只留出半个额头。

        把烦心事像是缠线一样顺了一遍,呼延万川的心里也好受多了。去了边疆之后,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他需要更努力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睡觉就是最好的方式,长长叹了一口气,呼延万川闭上了眼睛。

        这座城离长安城有点远,离边疆更近了。黄土黄沙更多,天儿也更冷,吹起风来也是毫不留情,把沉重的实木窗户都吹得狂响,又卷起满地的沙。

        哪怕入睡了,呼延万川也睡的不沉。

        晏生离和姜木睡得也不好。

        虽说这里的条件比延安郡实在是好得太多了,可外头的风吹得厉害到过分,像是在近距离拍打他们的耳朵。有了暖炉,可暖炉也无法给予他们更多的温暖。

        晏生离睡觉的时候没有一点呼吸的声音,这是姜木屏住自己的呼吸,使劲竖起耳朵的时候听到的。

        他背对着姜木,正对着房间里唯一的门。

        其实姜木也不知道晏生离到底有没有睡着,从他躺下之后就一直背对着姜木,一动也不动。

        大抵是睡着了吧,但是以晏生离如此之高强的武功,姜木要是动一下,他估计都能知道。姜木并不是想要逃,他很清楚自己没必要逃,不仅仅是因为逃也没用,更是因为与其逃避不如面对。生啊死啊,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如何他也想爬起来,不走,只想看一下外头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长安城一样,随处都可以买到甜滋滋的冰糖葫芦,画得惟妙惟肖的小糖人,还有那些看得人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

        盯着晏生离的后脑勺,姜木如何也盯不出一个洞来。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轻轻喊了一声“晏生离”,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姜木吁了一口气,从被体温暖到像是小火炉的被窝里出来,动作虽然慢吞吞的,但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姜木自己都听不太清了。

        他身上穿的是呼延万川早就不穿的寝衣,是曾经让他觉得遥遥而不可及的福亲王亲自给他拿的。虽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穿过了,可寝衣依然像是新的一样,面料棉软舒服,穿上去像是被人温柔地抱着。当然这只是姜木的想象罢了,他从来都没有被人温柔地包过。

        外面肯定冷得不像话,姜木披上了呼延万川的裘皮外挂。和呼延万川还有晏生离一起生活的这几天,他总是不停地在感叹皇家的吃穿用度,虽说也知道呼延万川已经算是节俭不爱奢靡的了,可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装满了好几个屋子的书,想必也价值不菲。

        更不用说姜木身上披的裘皮外挂了,哪怕里面穿着寝衣,套上这一件也会很暖和。

        穿上裘皮外挂之后,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门。如果从那里出去的话,说不定会被晏生离发现不说,说不定还会碰上陌生的人,这才是让他真正害怕的,万一被人掳走了……

        想到这里,姜木猛地摇了摇头,想要把那些坏的想法甩出去。

        既然门不能走,那只能走窗户了。姜木虽然武功是半吊子中的半吊子,但好在身体纤细所以身手还算得上矫捷,爬个屋檐屋顶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在搓热了自己裸露在外面的手之后,姜木动了动身子,把筋骨都活络开。身上虽然穿着又长又大的裘皮外挂,但应该不会太过阻碍他的行动。

        动作轻柔地推开了一点窗户缝,外头的风倒是一点也不留情,直接“哐”一声,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姜木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晏生离有没有醒过来。还好,晏生离还是背对着姜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姜木长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姜木使了点力气,用胳膊肘配合着推开了窗户。实木的窗户本身就不轻,再加上外面的风,姜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吹瘪了。

        趁着手臂还有力气的时候,姜木行动矫捷从空隙中钻了出去。松开了顶着窗户的手之后,窗户就被风再一次吹上了。

        姜木死死抓住屋檐,跟着风轻轻一翻,在往前跑了两步,很轻松就爬上了屋顶。

        和李汜一起住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管姜木,只要不在外面惹出事端就行了。大多数时候,姜木的生活都是枯燥的,他不可能总是让人陪着他玩,所以闲暇的时候只能爬上长年没有修缮的李府的屋顶,当时修得很高,所以站在上面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那家离他们很远的鸡汤饺子铺。

        偶尔李汜喝酒喝得开心了,就会给他一点钱,姜木攒够数了之后,就会去那家铺子吃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配上自家熬出来的鸡汤,别提有多美味了。不过这种体验实在是太少了,两三个月才能有一次。

        和李府的屋顶不同,这座客栈的屋顶修得一点也不高,加上天色像是泼墨,连个月亮也没有,对于常人来说还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可对于姜木来说不一样,他是狼人,拥有优秀的夜视能力。就算没有月光的帮助,也能看清一切。

        这座城,和长安城相比,还真是逊色了不少。这里同样也实行宵禁,夜深了之后大家都进入了梦乡,姜木环顾四周,一点儿光也找不到。

        安静到只有风声。

        这风还真的挺大的,吹在脸上像是刀子在刮,时不时还有一些细沙子进到嘴里。姜木连着往外吐了好几次口水之后,实在是无法忍耐下去了。他用呼延万川的裘皮外挂裹住自己,这披风大到可以再塞进来一个人。

        等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之后,风也不再像是刀子,沙子也不再争抢着要进他的嘴巴里。不冷,但也说不上暖和,但起码可以在风把自己的头发扬起的时候,他可以想一些自己的事情。

        从前他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到有些枯燥乏味。

        每天早上起来之后,用李汜给他的铜板买几个煎饼吃,上午有时候会躲在李府里看连环画,有时候也会花几个铜板去听说书,中午如果李汜回来的话,就跟着他一起吃,不回来的话他自己也能用剩饭剩菜搞点吃的,漫长的下午通常他会睡一觉,实在是睡不着的话就跑到屋顶上,看着这繁华的长安城,不由得感叹竟无自己的一隅,晚上会跟着尉迟年一起吃,他们家的饭菜实在是太香了,特别是刚出炉的红烧肉。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着,除了日子变了、季节变了、年岁涨了,其他的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太久了,日子渐渐没了意思。

        月亮不圆的时候,姜木也会去后山上的小屋。林子里什么都有,姜木甚至还抓到过野兔,烤着吃的野兔肉香到无与伦比。那里还有一条小溪,冬天的时候也不会冻住,里面有很小很小的鱼,这些鱼好像长不大似的,姜木也从来没有抓到过。

        在林子里晃荡,有时候也想尝试着爬上树,但那些树木都太高了,爬到一半再往下看,姜木的小腿肚子就会发抖。若是摔死了还好,若是没有摔成个半死不残,那就不值当了。

        可林子就这么大,也有腻味的一天。就在姜木想要游遍长安城的时候,呼延万川和晏生离找上了他。

        他是狼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早晚会被别人发现,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有些苦恼,因为姜木根本不想离开长安城,此行若是能回去就还好,若是回不去,又若是会被迫加入自己的族群,那可真是恶梦中的恶梦。

        “姜木。”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听到自己的名字,姜木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把裘皮外挂从屋顶上给扔下去。他连忙转过头,看到的就是披着被子上来的呼延万川。他裹得比姜木更严实,怀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是睡前晏生离给他冲的。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姜木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来啦”。可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有办法收回去。

        好在呼延万川并没有和姜木计较这些,他只是“嗯”了一声,就坐在了姜木的身边。

        此时此刻,一切都好安静,竟然连毫不留情的狂风都停下来了。

        “冷吗?冷的话,我把汤婆子给你。”

        “没关系的,不冷。”

        “你睡不着吗?”

        “嗯,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嗯……”

        气氛有些怪异,对话也跟怪异,怪异到就连呼延万川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后,晏生离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月亮在乌云间悄悄冒出了个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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