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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下山的路虽然难走,可是也总有走完的那一刻。

        从山上下来,再走大路回府。雪已经停了,满月高高悬挂在天上,仿佛是一个上等的玉圆盘。

        回来的时候,偏门已经被牢牢锁上了。晏生离背上还有个手长脚长的小子,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以轻盈的姿态跳上去。稍稍思虑了一会儿,呼延万川还是决定走偏房的密门。

        府里并不安全,从父皇的身体开始抱恙的时候,呼延万川就对人员流动失去了自己的控制。来的什么人,走的什么人,从此由内务府管理,也就是他的兄长,现在的皇帝。

        呼延万川是一个谨慎的人,凡事总会想着要留后手。

        他的寝房不是很大,一张黄花梨木雕花的床只够他一人卧躺,而躺在上面也无法伸展开来;正对着床的是一面墙的书,每一格都严丝合缝塞满了书,书墙前面是简朴的书桌和椅子;卧榻上的棉垫子绣着三匹奔腾中的骏马,是生母皇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赠予的礼物。

        寝房中间是烧得发红的煤炉,外层纹的是一只高飞的凤凰,青铜在暖光下被照耀得发出特有的光泽。寝房很小,单靠小小的一只“凤凰”便可以把温暖送到所有地方。

        呼延万川怕冷,雕花床上放着两条蚕丝被和两条棉被,靠墙里头放着一个软枕,靠着暖炉的放着一个荞麦枕,上面都精细得绣着一只大雁,是当今圣母皇太后的绣迹。

        母亲最疼他,其次疼并非她亲生的二哥,最后才是当今的圣上。

        小小的寝房,那些暖绵绵的可以带来温暖的东西,都是母亲添置的。

        未曾有过女人,也从不喜好男人,他的寝房只是他的参省处。

        晏生离很少进去,更别说过夜了,偶尔瞥见那生冷的床上铺的薄薄棉垫,他总是会过度担心。

        他对偏房的认知仅限于外观,知道偏方有一个可以通向外面的密门,也是在先帝崩殂之后,王爷并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潸然泪下的样子,晏生离就是他的支撑,跟着王爷的指引找到了密门。

        王爷的秘密有很多,晏生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了一个又一个。

        说实在的,当王爷说要把背上这个狼不狼、人不人的东西送到连自己都未曾躺过的床上,晏生离着实有些不满。可他又没办法说什么,府里唯有偏房是下人们的禁地,就连自己的小房间也时常有下人进来打扫卫生。

        从先下来看,只有王爷的寝房是府中最安全的地方了。

        晏生离虽不情愿,可是王爷的话他不得不听。背上这个毛孩子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起先还是被人血给迷晕了,现在就已经是睡过去了。

        这家伙成年了吗?看上去是的。

        明明看上去很瘦,可是沉得却像两袋米。

        偏方的密门在离王府正门很远的地方,一般人根本不会走到这里。红墙高高耸立,在月光下像是蔓延的黑血。

        沿着东墙往西数,从第一百零一块石砖往上七寸,把内力运到右手手掌,轻轻往前一推,一个可以容下半人的门便出现了。

        那门打开之后便是一个一丈深的通道,没有任何光亮的照耀,仿佛深不见底。

        呼延万川先弯着身子进去,身上的雪花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落在通道里。晏生离紧随其后,背上背着那位累赘,跟着他的王爷走进去。

        一丈深,容纳三个男子确实有些困难。好在呼延万川很快打开了那扇石门的机关,连助力都没有,就自动打开了。

        寝房和当时离开的时候一样。暖炉烧得很红,和外面比像是两个世界。白色的微小的雪花,在瞬间融化。

        晏生离和呼延万川的默契在这个时候体现。卧躺上小桌子烧得红红的灯,在呼延万川的一挥手之下便乖乖熄灭,而书桌上的灯则在晏生离的行走之间安安静静地灭了,偏房的正门边上还有一盏大灯,承担着照亮大半个房间的重任。

        呼延万川走上前去,手腕子一搭,寝房便只剩下床边上微弱的火烛作为唯一的光源。

        转过身的时候,姜木已经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鹿一样,被剥干净衣服整个身子都裹在绵软如云朵般的被子里。

        他不再是人了,而是一只狼。身长如人,很大一只,却又瘦骨嶙峋。两只前脚和两只后脚都被牢牢地绑着,像是待宰的羔羊。

        呼延万川慢吞吞地脱衣服。伤口比他想象当中的深,行走的时候肩膀并没有过多的幅度,可回了寝房这里走那里跑,身体又渐渐回温,疼痛感变得更加明显,让他无法再忽略了。

        披风落在地上,接着是外衣,最后是内衬。右肩膀的皮肤露出来,细嫩的皮肤上有干涸的血迹和仍旧湿润的血。伤口的范围不是很大,但是很深,狼牙咬进血肉里,就怕伤了筋脉。

        晏生离沉默着,在微弱的光亮下他的表情甚至看起来有些可怖。

        他拿着火烛走过来,影子在他的身后变得越来越长。火烛放在卧榻的小桌上,他又从卧榻下的柜子里拿出药箱。常常往里面添置药物,也常常想着该补充什么,现在这个药箱起码可以顶半个太医院。

        晏生离一直这么细心,只对他的王爷。

        影子在走动中消失了,等到晏生离坐到呼延万川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出现。

        失去热度的汤婆子里的水倒出来,尚存着些许温度,接触肌肤的时候不冷却也谈不上热。棉巾沾了水,一点一点带走血迹。

        晏生离对姜木的怒火在面对呼延万川的时候变成了紧张,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血迹延伸得很长,他的王爷的半个身体都敞开着展现在他面前。不是没有见过,可微弱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光亮,掐住了他的脖颈。

        白色的棉巾沾满了血迹,再放到铜盆盛着的清水里洗一次,再擦,再洗,如此反复。

        最后,清水已变成了血水。

        那种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晏生离看着王爷的双手自如地垂着,越自如那无形的手越用力。

        呼延万川闭着眼睛,疼痛依旧,可这并不重要。他放空一切,不合时宜地歇气。

        晏生离从药箱里拿了最烈性的敷药,本想着分成一半再敷上去,可转念又想,若是王爷肯定想要好得更快,索性一整包都细细碎碎敷在伤口上。白色的药粉缓缓渗入伤口内,血早已停下,死寂一般地睡在伤口里。

        纱布从药箱最上面被拿出来,厚实的一叠。是上等的,只有皇宫贵族才有能力使用的,带着草药熏过的味道。

        晏生离把敷料布盖在伤口上,那纱布像是长飘带,一层又一层飞舞着缠绕在呼延万川的臂膀上。到了最后,轻轻一扯,再打一个结,红色便变成了白色。

        不能再看了。非礼勿视,晏生离又默念了一遍,非礼勿视。

        黑色的袍子上第一层污渍是白雪留下的痕迹,第二层是背着姜木在通道里挪动留下的灰尘,第三层便是呼延万川的血迹,层层叠叠消失在无尽的黑色中。

        晏生离跪在地上,收拾那些沾满了血迹的衣服。这些衣服不能让浣衣的下人看见,他得带走,寻个僻静的地方洗干净。

        呼延万川正在换衣服。他背对着晏生离和姜木,没有和往常一样换上睡衣,而是换成了朝服。

        被血浸染的貂皮棉绒披风,被晏生离翻了一个面,藏住了皮毛,也藏住了血迹。披风变成了包裹,他就这么抱着,在无声无息中离开了寝房。

        呼延万川回身之后,寝房里就剩下他和变成狼形的姜木了。

        困意全无。

        敷药的烈性让他受伤的右膀更加痛了,那种痛和之前回来路上的那种密密麻麻的痛不同,反而是一下又一下,像是巨浪拍石般猛烈抨击。右手已经麻木,连简单的握持都无法做到。

        索性不睡了,本身寝房里有着一只无法控制的狼,就算睡了也睡不好。

        粗实的火烛,从离开那刻点燃,到现在都没有熄灭。

        呼延万川的左手拿着火烛,慢慢走到床边。他蹲坐在地上,看着正在呼呼大睡的姜木。

        他见过真正的狼,是那种完整的狼,不会在满月从人形变成狼形的狼。那些在野外出现的狼,体型都不大,身型矫健得很,若是想要猎狼,那从选马匹开始就要好好准备。一般人家的马匹,追狼的时候连狼的尾巴都看不到。

        而姜木,这只特殊的狼。也许在这世上,仅有他一只。

        是一只有那么一些笨笨的狼啊,呼延万川这样想着。

        姜木对他无法造成任何威胁,虽然右膀上的伤口确实疼痛无比,可是只是伤口罢了。对于他来说、对于那些曾经无数次受过的伤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李汜那厮,根本没把那些故事告诉姜木吧。也许添油加醋说了一些,也许半遮半掩说了一些,总之肯定没有全说。

        狼人不能闻到血的味道,更不能尝到血的味道,这是最基本的、最应该知道的事情。

        真的是笨笨狼啊。

        好大一只,占了大半张床。瘦骨嶙峋的,看上去也不是很矫捷敏锐的样子。睡觉竟然还有鼾声,一点狼的威严都没有。

        覆在身上的毛,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扎人啊。呼延万川这么想着,放下雕刻繁复的火烛台,小心翼翼伸出手,在指尖触碰到毛发尖的时候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被自己打扰了,狼形的姜木“哼”了一声,上下獠牙相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呼延万川的手停在半空中,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到底是手腕酸软失力,还是潜意识里真的想要摸,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摸到姜木脖颈上的毛的时候,童年时期的记忆便一点一点涌入脑海里。

        他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小在生母皇后身边长大,而他的两个哥哥则一直在阿哥所长大。

        他最受宠,受父亲的宠爱,受母亲的宠爱,甚至宫里的娘娘也宠爱他。他是最小的儿子,往后不会再有了。

        他只会有妹妹,不再会有弟弟。

        后宫就是他的乐园,下了早课便跑去御花园玩耍。那里有很多御猫,每一只都养得油光水滑,慵懒到像是胖得走不动路,实际上跑得可快了,看到小阿哥来了,便从围墙、花盆、各个地方跑过来。

        每一只猫的毛发都很软,带着身上的温度,像是掉进了云朵里。它们对呼延万川并不设防,敞开了肚皮讨要抚摸,哪怕把脸蛋埋在毛茸茸的肚皮上也没关系。

        后来成年,呼延万川便从后宫搬离,有了自己的王府。先帝宠他爱他,赐他“福”字,期望他能够福泽一生。

        王府里没有猫了。成年之后,除了晏生离,他对谁都不信任。养猫,在这危机四伏的王府里太不现实了。

        后宫变成了皇兄的后宫,他不便再去了。除了见皇帝和太后,他也不愿入皇宫。

        世事纷扰,他脱不开身,能避则避。

        偶有闲暇,倒是画过猫,奔跑着跳跃着的猫,慵懒到鼻子上落了一只蝴蝶都没意识到的猫,正在和自家兄弟姐妹抢食吃的猫,种种猫,他都画过。

        只是再没摸过猫了。

        姜木身上的毛,是软的、绒的、带着体温的。

        和那些扎人的、短粗的狼毛不同,姜木的毛竟然和猫咪身上的毛质感相同。

        呼延万川轻轻抚摸着姜木的脖颈,正如他童年时期抚摸那些御猫一样。姜木仍旧熟睡着,呼吸平坦而安详。

        像是梦到了什么,狼形姜木突然抽了抽身体,呼延万川先是一愣,然后停了下来。他收回了手。

        身边的火烛依旧燃烧着,他举起来,细细端详着化作狼形的姜木。

        之前没有良好的光源,借着月光看,确实是一只凶狠的大狼。但火烛够亮,能让呼延万川看清面前这只狼。

        一点也不凶狠啊,他想着。

        明明和那些普通的狼的长相没有多大差别,可是气质上却时刻透露着一种憨厚。要说心机,也不是没有,只是有点傻。

        当时被咬中肩膀,想着怎么也得被撕下来一块肉,谁知这小孩咬上了就不撒口。

        毛是软的,样子是憨的,就连狼的心机也没有。

        李汜这家伙,果然和他兄弟李濂不同。是善良到发蠢的那种人,才有胆子收留这么一个可怕的孩子,也不怕哪天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呼延万川叹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长久坐着,双腿竟也麻木了。他端着火烛,缓缓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明日一早就要入宫觐见,趁着早朝还未开始,便要把见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皇兄。

        长安城现在人多眼杂,带着姜木进皇宫绝对不现实,况且也无法保证进了皇宫就万事大吉了。

        细作太多,不能相信的人也太多。

        这狼该怎么处理,也是一个问题。

        呼延万川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拇指和食指打着圈揉捏鼻梁。

        他本不想掺和这种事情,可皇兄并没有信任到可以做这件事的臣子。只有他了,皇兄可以放十万个心的人只有他了。

        本来想着,等顺利登基之后,就和皇兄说要退出朝堂,安心做他的悠闲的福亲王。

        可答应了这一次,便会有往后的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从前那些,他已经受够了,那是他没有选择。现在这些,本以为有了选择就可以全身而退,可退了之后呢,身后便是悬崖。

        狼人这事儿,他得处理好。不处理好,异族入侵可是危国危民的大事。

        面前摆着之前看的关于“狼人”的古书,封面上是一只左边身体是狼形右边身体是人形的怪物。作者已不可考,但呼延万川觉得书写这本书的人肯定没有见过真的狼人,只是听别人口述,而口述就必然会出现理解力和想象力上的问题。

        据呼延万川所知,这本书里起码有三分之一是虚构的、过度想象的。狼人并不吃人,也不会猎人。

        狼人在满月会逃到无人的地方,孤独地静静地从人形变成狼形。在变成狼形之后,他们会冲着圆盘似的月亮嚎叫着,找到同为狼人的伙伴。

        现有的抽丝剥茧般的线索,他们只知道姜木这一个狼人。李濂,李汜的同胞兄弟,就是提供线索的人。

        姜木的父亲是富人家的少爷,他的母亲是管家抱回来的孩子。起先并不知道这女娃是狼人,想着养大了当个做事的也可以,家里多给一口饭并不是问题。

        谁成想少爷和下人暗生情愫的故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在姜木的母亲发现自己有了姜木之后,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走了。

        化成狼形的母亲痛苦地诞下了姜木,不久便撒手人寰。父亲从小养尊处优,更不会带孩子了。在不幸染上恶疾之后,把姜木放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

        也就是李汜的家。

        这就是现有的,呼延万川知道的。

        只知道这些,甚至连真的假的都还没有深究。

        外头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扰扰落在地上,惹得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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