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伊斐篇⑥
偌大的将军府，倒了。
下人被遣散得干净。院子里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没人打扫。一些摆件都被拿去当了，换了银两。
苏伊的生母早逝，而现任主母在虎威将军死后不知去向，有下人说是殉情了，但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可以说，现在的将军府根本没有可以当家的。
若是没失忆前的她，或许还能撑下来，但现在她谁也不记得，更别提她如何独自打理将军府。
白斐不上朝太久，已经引起几位看不惯他的大臣和圣上的不满，只得回去销假。他不放心苏伊，更担心有人趁他不在伤害她——就像将军的葬礼上，那队暗卫。丞相府他都顾不过来，攒下的事情太多，更何况再加上个将军府。
没办法的办法，他只好将苏伊送到颜如意那去。
颜如意住在镇国公府，是镇国公颜俞唯一的女儿，也是校尉颜尉卿唯一的妹妹。
“苏苏!你还记得我吗？”颜如意拉着她的手，担忧地看着苏伊。
白斐匆匆将她送过来，说是暂住几天，便又匆匆离开了。她听说了那天发生的事，对于现在的苏伊是充满了怜爱。镇国公夫妇也很同情她，得知苏伊要住下来，镇国公夫人连忙准备了几身少女穿的衣服，还把颜如意隔壁的房间收拾了出来。毕竟两家是世交，感情深厚，所以镇国公配合白斐，暗地里还在调查那场暗卫事件。
“恩，我知道，你是颜如意。”苏伊笑眯眯的，任她拉着。
“苏苏!你还记得我?!”颜如意惊喜地看着她。
不过苏伊给她泼了盆冷水：“是白斐告诉我的，他说在你这儿暂住几天，过段日子会带我出去玩。”
“……”沉默了一阵，颜如意转过头，在苏伊看不到的角度恶狠狠道：“白，斐，你个臭不要脸的。”
正在书房与镇国公交谈的白斐后背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公子?”镇国公颜俞叫了他一声。
“没事。”他敲敲桌子，骨节分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
“先把虎威将军苏启天班师回朝时，跟在他身边立下大功的少年是其女苏伊这个消息放出去。”
“圣上肯定会问这件事，不过却不会怪罪下来，反而会压下这件事。暗地下黑手的人也肯定就会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在苏伊身上。”
“暗卫失败过一次，李将军可能会是他最大的棋子，毕竟就只有两个大将军统领全军，他来都有去无回的话……”
“那人必定会亲自来。”颜俞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后顿顿，实在有些好奇。
“那个人到底想要什么?”他问道。
“苏家有独属于他们的精兵，掌握着整个国家的暗地交易，而苏启天，又直接隶属于皇帝。”白斐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他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茶渍，轻啜一口。
嗯，真是好茶。
颜俞瞬间顿悟。
“那个人会不会是倭寇的派来的奸细?”这些年一直和天朝做对的，也就只有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的倭寇了。
“极有可能。”白斐放下茶盏。
“卖国求荣的玩意儿!”颜俞狠狠地捶了下桌子，震得茶盏里的茶溢出些许。
白斐没说话。待颜俞冷静下来，两人又谈了些别的事情。
临近傍晚，见夕阳的余晖都要消失在天际，白斐起身行了一礼。
“天色不早了，告辞。”
……
翌日，一个茶摊前。
“你听说了吗？那神出鬼没的公子竟然是虎威将军之女苏伊!”路人甲说道。
“听说了听说了，真是虎父无犬子，没想到女子还能有这般作为。”路人乙感叹。
“切，谁知道是不是捏造出来欺骗咱们这种平民百姓的呢，毕竟她爹可是虎威将军，顶替别人战功还不容易?”路人丙嘲讽道。
“对啊对啊，女子怎么可能上战场杀敌呢，准是躲在军营里……”路人甲附和，猥琐地搓了搓手。
“就你思想龌龊。”路人乙笑骂。
迷倒了万千闺中少女、神出鬼没的公子竟然是苏伊这件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其实事情就是苏伊女扮男装跑去参军，一不小心立下了大功，她爹想要犒劳一下立功的“少年”。结果一看到那双bulingbuling亮的眼睛，眼一翻，差点昏过去。
然后他将错就错，让苏伊继续扮下去，但心里一直打鼓，生怕她被戳破身份。
幸运的是，直到打退倭寇回来的时候，也没人发现苏伊其实是女子，在军队中反而很受士兵欢迎(异性相吸?)。
浩浩荡荡的大军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少女们一看苏将军旁边，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束着发，英气逼人的俊美少年，一颗颗春心萌动。手绢、荷包拼命丢向少年，生怕“他”注意不到自己。
当时真是为一盛况。可惜那少年就露过这一次面。倭寇被打得缩在老巢不敢动作，打了好几年仗的将士们得以休息，与家人团聚。少年更是不知所踪，杳无音讯。但是那股心动没有褪去，反而逐渐变成了爱而不得的失落与希冀，少年变成了待字闺中的少女们，放在心头上的白月光。
这个事情让白斐和苏伊冷战了一个月多。
因此，无数的少女心呼啦呼啦碎了一地。心头的白月光竟然是女子!有些脆弱的受不了这个打击竟想寻死，跳河的跳河，扯根白绫上吊的上吊；有些倒是受益匪浅，依旧当她是典范，然后也从家里逃走，逍遥自在去了——这种大部分都是对未来夫婿不满意或者想施展一番抱负，证明女子并不是不如男子的；还有些就是静观其变，俗称理智粉。
京城一时间大乱，女儿没有做出这般出格事情的人家倒是松了口气，但是做了的，纷纷报官，控诉这苏伊害人不浅，要除掉这个祸害。
此事惊动了朝廷，圣上急忙召来大臣商议，白斐赫然在列。
御书房.
龙椅上，皇帝环顾一圈底下被召来的大臣，略显纠结地揉揉太阳穴。
“众爱卿对这事有何看法?”
“报。”站在右边最前列的丞相率先出列。他看了一眼在皇上身边的白斐，眼神交汇一秒，便借着跪下的动作掩盖过去。
“臣以为，虎威将军下葬没多久，此事就被捅出，怕不是有心人……”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一直和他对立的御史大夫，“故意栽赃陷害，为的是让九泉下的将军难以安眠啊!”
“报。”他这话刚说完，御史大夫就禀了一声，皇帝挥挥手示意他说。
“臣觉得，此事不过传言罢了，证据不足，所以应当将其女苏伊先关入牢狱，审问之后再做决定。”
“那丞相，你怎么看？”皇帝转头，看向丞相。
“回陛下，虎威将军保家卫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数不胜数。即使其女苏伊未经许可进入军营，但巾帼不让须眉，为我朝女子树立了榜样，证明女子也可以保家卫国!其也有虎威将军的风范，为天朝也是立了功劳的啊!请圣上三思!”
当今圣上是个开明的明君，早年见识过蛮夷的女子，那里的女子也如男子一样，上战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所以对于天朝的女子总是不自觉低于男子一头这件事，其实也略带不满。
苏伊这件事，就是一个契机。
“那……”皇帝话还没说完，御史大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下头，道：
“圣上!这不符合祖宗规矩啊！历史上哪有女子上战场的!更何况这底下民众因此失去女儿的不再少数!他们可还等着圣上您做主啊!”
“大胆!”皇帝拍了下桌子，站起身，将手边的奏折砸在御史大夫的身上。
“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替朕做主?威胁朕?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这一生气，哗啦啦，底下的大臣全都跪下来了。
“皇上息怒!”
没有随着跪下的白斐一撩衣袍，如侍卫般单膝跪地，道：“禀报皇上，臣有一计，希望皇上能……”
“起来吧。”皇上做回原位。白斐站起身，弯腰凑到皇帝的耳边上，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刚才还暴怒的皇帝瞬间带上了笑脸。底下的臣子仍战战兢兢地跪着。
“好好好，就按白爱卿说的办，都下去吧。”
一切都在白斐的掌控中，他牢牢把握着棋局，与一个还未露出马脚的人对弈。
这件事闹得轰轰烈烈，结果在众人悄然无知的情况下结束。不知道的民众见自己的女儿不再寻死觅活，或者离家出走，喜极而泣。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一个永远也触碰不到的人而丢了性命丧失理智呢。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女儿会好，需要感谢的不是圣上的公正仁慈，而是分散在各地的“苏伊”们。
这些“苏伊”都是白斐的手下，他派出这些人，就像现代的巡演，在各处开茶会说书。说的故事那叫一个生动形象，听书的人们都如痴如醉，沉浸在故事里。到最后，几乎听书的所有人都被洗脑了。
他们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女子也可以闯出一番天地!不要小瞧女子，苏伊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然后民间就传出了好多话本，都是写苏伊的，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还有写女子当家做主的(女尊这类的?)。
无形之中，天朝在发生变化。
不过圣上倒是乐见其成，不仅狠狠称赞了一番白·殿阁大学士·斐，连带着苏伊也被召进宫，封为昭和郡主。
得知破落的将军府，圣上还命人重新修整将军府，赏赐了好多绫罗绸缎、珍珠美玉、胭脂水粉，还让白斐替她选了几个宫里的嬷嬷伺候。
一时间，苏伊的风头无限。
出乎白斐意料的是，他本以为失忆后的苏伊在面见圣上的时候会紧张，结果她不但不紧张，反而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就像她没失忆前那样——
“你……都想起来了吗？”苏伊正看着一箱箱赏赐往将军府，不，是郡主府里搬，白斐就站在她旁边，问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呀。”苏伊朝他笑笑，眼眸里波光流转，似乎有一点紫色在黝黑的眸子里闪过。
“你恢复记忆了吧!”白斐抓住她的肩膀，激动地手劲在不断加大。
“你抓疼我了。”苏伊直视白斐，她的手覆上搭在她肩膀上的。她眼里的深紫色在变得浓稠，扩散地也越来越大。
“你的眼睛……”白斐也注意到了。他凑近，仔细地瞧着。
“无事。”闪躲地避开他的打量，苏伊挣脱开，退后两步。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白斐眉头皱得死紧，长长的眼帘遮盖住他审视的目光。苏伊仿若没察觉到，依旧看着下人搬运东西进出府邸。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奇怪的波动，似乎苏伊变了个人。
也就是说，眼前的苏伊，不是他的苏伊。
那么，现在，她是谁。
原本的苏伊，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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