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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扶摇直上九万里


  “如果你还能再活……一千年,你要去做什么?”

  我问。

  雷声渐渐小了,遥夜深寒,寒气浮在天上,在星辰间隙,在目之所及,一切可以想见的地方,上下翻腾,舒展。那时候山川还不是山川,大海也还不是大海,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时间是一捧可以用来捧在手里的光,我将那光丢给他,他稳稳地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

  “如果我还能活一千年,自是乘奔御风,俯仰天地,逍遥自在。你呢?”

  “我大概……我不知道。”

  世人所设想的九重天上尽是楼台玉宇,瑶池阆苑,而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整日不干正事,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斗鸡走狗,活脱脱人间纨绔的样子,一个个照饮木兰,夕餐秋菊,珠翠环绕,烨然华美。不是这样的。

  九重天上有星辰,雷电,浮光和寒气,有数不清的时间和孤独。我自出生以来便没有见过山川与海,日月与朝夕。我只见过绵延无尽的生命萤火,悬浮在头顶,汇聚成星海,滚滚地流向鬼蜮。那时候也还没有鬼蜮,没有死,只有生。我便这样被“生”了下来。

  “那如果,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去做什么?”

  与神仙谈论死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会“回到”一个地方,时候一到,我们的身体会化作一束萤火,浮上夜空,汇聚到那条长河中去。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条河的终点是哪里,但那不是“死”,那是暂别。

  我的太祖母暂别了我们,祖父在我“生”出来之前便暂别了我们,一个哥哥暂别了我们。母后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伤心,我不知道要不要伤心,便只得怀着满满的疑惑,思考“死”这件事。这也让我在神仙堆里十分突兀。

  “如果我马上就死了……那也会想去看一看,如果这世界上有朝夕,有山海,该是什么一番模样。”

  父皇被我缠得烦了,便索性派了个人来同我探讨这些奇怪的问题。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亦是一个在神仙堆里很突兀的人。大家平日里忙着排布星辰,牵引众魂归位,但他却偏生喜欢探究些没人想知道的问题。上一次他教给我一个词,四时轮替,我非常诧异——这四海星辰与黑乎乎的长夜还能轮替不成?他笑了笑,表示不屑跟我争论这个问题。

  我觉得和他交流是一件痛苦而愉悦的事,痛苦在于他的想法千奇百怪,而当他看着我笑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在暗示我蠢;而愉悦在于,除了他,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不停地说,扯着不同的人说,甚至他都被我问得烦了的时候,他会抛一束时间给我玩。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时间可以被拿在手上。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同别人说话仿佛鸡同鸭讲,同师父讲话他还能给我丢一束时间,而听他讲话则是少有地、让我感觉到暖和,让我觉得外头的雷电与星辰都不那么无趣的时刻。他迫于父皇淫威,不得不同我解释一些极为复杂的问题,比如生与死,黑与白,雷电之后是什么,那条长河归向何方,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问他。

  “你是天帝陛下捧在手心里的九殿下,九重天上的话最多的人。现在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星河里去。”

  我喜欢外头的星河,星河有荧光环绕,微光汇聚成海,沉在其中有温凉的触觉。不是浸在长夜里一般的凉,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就如手捧着一束时间,时间化开在手心里,顺着手腕往下淌的时候的凉。我喜欢化开了的时间,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是谁?

  我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长夜,不知道雷声与浮光,不懂九重天上的众神与魂火“回归”到的那个地方。但我有时候觉得,师父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当我想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一种奇怪的表述?

  “师父,你和我越来越像了,为什么?”

  他白了我一眼,没理我。不出所料。

  “师父,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

  “小殿下,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别人一样安静一会?”他凝了一束时间,又凝了一束。时间在他手掌中化开,就同在我手中化开一样。

  “你在做什么?”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道:“和你说不明白。”

  如果把两束时间分开来,它会化掉;如果把两个地方分开来,它们最终又会合到一起去。那如果我把化开的时间凝固起来,它们会不会变成两个不同的地方?后来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解释实在太过云里雾里,我诚然听不懂,却也似懂非懂,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道:“你能把我哥哥找回来?”

  他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道:“如果我真有这本事,那便是盘古大神都奈何不了我了。”

  师父是个想法很多很奇怪的人,老拿自己同盘古大神相比较。父皇若是知道了,想必不会太高兴。

  “那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又白了我一眼:“等你什么时候不问了,我自然就想清楚了。”

  “我听闻,那个谁又跪在你门外求你收他做徒弟啦?”我斜倚在窗边,这个姿势让我不慎舒适,但太子哥哥说,这让我看起来更为“妖娆”一些。我不确信自己十分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哥哥这样说,想必是个好词。

  “……你从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听闻?”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非是我不收,他无形无体,想必活不过下一个魂归之日,我纵有心亦无力……你过来些,再斜要掉出去了。”他冲我招了招手,终于发现了我的不适。

  “那你为何收我?”我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他身上有星辰的味道,这件事我从未同任何人讲过。

  “……小殿下天纵英才,璞玉未雕,若我不收入门下,想必盘古大神也会心有遗憾。”而此马屁之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亦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想,我同他相处的时光统共不过短短百余日,这在九重天上漫长的光阴里不过白驹过隙,丝毫不值得提及。但我常想起这段日子,想起他丢给我时间的时候,我闻到的星辰的味道。

  又过了很久,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否真的分开了两束时间,日月星辰是否开始交替轮转,而我是否明白了“死”。我隐隐记得那是我从黑水沉渊中醒来的第三个日月,那时隆冬方至,天地莹白,浩渺无极。我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看着狂风席卷得松林沙沙作响,忽然想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我还能再活一千年,我也想乘奔御风,俯仰天地。不一样的是,我还想找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是什么样子——但我想找一个人,让他告诉我,我是谁。”

  然后我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可以让星河,让浮光,让长夜与时间,都有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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