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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五章 露从今夜白(上)


  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临衍此举已然令各部首领震慑。

  碎魂枪本为皇族世代相传之至宝,昔年宗晅为得此枪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开罪了圭山部大长老。临衍将那碎魂枪丢入了千尺悬崖,此举无疑是为挑战皇家旧俗。围观之人有疾呼狂怒者,但更多的人尚在震惊。

  这位落魄归来的皇子对刀兵神器不屑一顾,对皇族旧俗亦不屑一顾。这样一个人将带来妖界的毁灭或者重生,在场诸人心下惴惴,一时无人知晓。

  “要我说师兄那时候并未想那么多,”北诀小声道:“宗晅善使长枪,他善用剑,他拿着个千斤重的碎魂枪本没甚用处,稍不留神还会被人家反夺了兵刃。既然如此,不如将那兵器丢到瀑布里,二人赤手空拳,赢了也是赚了。”

  朝华听得他此言既有理却又仿佛强词夺理,狠狠瞪了他一眼。照临衍打架的路数……此举说不定真如北诀所言,是为缓兵之计。

  她一念至此,莞尔笑开,笑至一半却又念起临衍那重伤未愈的皮肉,一抹笑意凝在唇边,再牵扯便多出了些苦涩。

  彭三接着道:“刹时却见黑云压城,云烟滚滚,也不知是王储殿下的一身妖气太强,引得旧神眷顾,或是他以自身妖血为引下了咒。总之那日的雪越飘越大,眼看就要将登临台染得上下全白。登临台伫立千年从未见过如此之异象,老夫远远观之,只觉王气逼人,贵不可言。”

  “……此为悲息之咒,或许是因着身在妖界,他的血气同妖气共振,威力太大,这老头怎的这般没见识?”

  “……闭嘴,”朝华低声道:“你再说当心被人当反贼叉出去。”

  而后之事便如朝华所料。

  宗晅仰天大笑,直言此子甚有他昔年风采。他久不在各部面前露脸,众人早拿不准他究竟是宝刀未老还是早成强弩之末。如今一看,便是失了神武加持,二人赤手空拳,你一拳我一掌,战得也甚是酣畅淋漓。

  宗晅与临衍十几招拆尽,二者拳拳到肉,皆不露下风。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在剑光与飞石之中缠斗,高台上的诸人只见得二人迅疾变幻之身形,修为低微者甚至连二者的残影都看不清。

  或许因为失了武器,又或许因为二人都许久不曾碰见这般淋漓而自由的时刻。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在登临台上赤膊上阵,直斗得天昏地暗,不死不休。

  无论此战结果如何,当临衍与宗晅赤手空拳缠斗数十回合的时候已然胜了。

  人群之中迸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之声,众妖久违的热血与战意仿佛被此二人一举激发了出来。二人都不曾乘奔御风,神武也不曾令搅得天地变色。但就凭这你来我往的几招,看客们早已赚足了眼福。

  “却说这才是登临台初建的本意,胜者为王,”彭三将那木板击在甲板上长叹一声,道:“莫说在做诸位,便是老夫也许久不曾见着这般令人热血沸腾的阵仗。现在的小辈们越来越依靠神兵外物,却连我妖界战死犹荣之精神都忘了。”

  “后来呢?那王储殿下如何获胜的?”

  彭三清了清嗓子。

  这一回那小白蛇并未匍匐到他的脚边。许是众人皆知他正讲到精彩之处,彭三自豪地环顾四周,点了点头,接着道:“却见王储殿下与王上连对三掌,那可谓江河断流,天地崩裂,老夫远远坐在登临台看台边都为二人气海所震慑,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这最后一掌,王储殿下生受王上一击,急退往断崖边。王上见其势弱,乘胜追击,一拳击出,直取王储殿下伤重的右肩。却见殿下空手接了王上一拳,左手一式直取王上喉咙。王上断不会如此轻敌,他挡开殿下的左手,旋即左手化拳为掌,拉着王储殿下便往悬崖边送。”

  二人彼时已然精疲力竭,宗晅收拳不得,不惜以脑袋往临衍头上撞去。

  临衍假意退了半步。他的后脚跟抵着断崖与崖下飞溅的水流,宗晅权以为一击得胜,猛挥出左掌。也正是这倾尽全力的一击令得临衍寻得了机会。

  他本不欲同宗晅对战,他只想同他同归于尽。

  临衍错开半步,左手一翻,捉着宗晅的右臂,右手直取宗晅的后脖子。宗晅愣了愣,心下腾起一股异样之感。

  他隐隐猜到临衍此举何意,然千钧一发之际,已容不得他多做思索。宗晅反抓着临衍的肩头,一拳砸在了他的腹部。

  临衍吐出一口血,半抬起头,朝他露了半分笑意。

  半分笑意未尽,临衍便以全身的重量拽着宗晅的衣领,趁着身躯翻转,直直朝悬崖下的奔流的瀑布跳了下去!

  众妖听得此处,讶然倒吸一口凉气。

  席间有一人惊呼着站起身,众妖远远朝她看去,只见一个脸色煞白的姑娘捂着嘴,浑身忍不住地抖。

  彭三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那姑娘道:“这位小姑娘且放心。王储殿下既被人寻了回来,定然是没有死成……连同王上此时也好端端地呆在王城之中。下个月花朝节,倘若我们运气好,还能见得他二人在王城中露脸。”

  人群中迸发出舒缓的笑意。众妖只当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姑娘听故事入了迷,稀稀落落宽慰了她两句,各自也在席间低声议论开。

  有言王储殿下勇猛者,有言王上孤勇不输当年者,笑意在人群之中蔓延,唯独朝华怔然立了许久,许久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知自己是得知临衍跌落瀑布时更为令人心惊,或是听得知他绝处逢生之时更为冷汗涔涔。

  朝华怔怔然站了许久,只觉熙熙攘攘的人群皆化作了奔涌的江潮,江潮褪尽之处,寸草不生。——她是一场征战的旁观者,连同他的“荣光”时刻也是从说书人的口中复刻而来。

  她感到心疼之余,也觉察出了一股冷肃的空。

  在这空荡荡的一段荣光与一场孤勇之外,他的盛名之中并没有烙印下她的影子。

  朝华颤抖着双手不知站了多久,直至旁边一人戳了戳她的肩。

  她回过头怒目而视,北诀颤巍巍递了她一块帕子。朝华摸了摸脸,这才觉出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你先回去吧,我、我再待一会儿。”

  她言罢,飞快接过北诀手中的白帕子,逃命似地挤开人群往船尾甲板而去。

  这是她畅行人间世的第七百八十五个年头。她在这段漫长的时日当中尝尽了各式各样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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