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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深恩负尽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晨光如血,铺开万顷的殷红与通透。直至天色渐开,鸟鸣风清,又一日晴好,又一日四海宁靖之时,临衍直起腰,将此墨迹吹干,放在她的床头。朝华安睡得仿佛沉在了一场绵长的酣梦之中,临衍不忍唤醒她,亦不能让她就此睡去,他将那抄好了的经念给她听,念完再去吃早饭。

  他忽然觉得自己该是在超度她。临衍作此想的时候,忽觉出前所未有的宁静。他轻抚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十八条人命,你还没同我说清楚缘由,我还等着你的解释。”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许砚之端着个鲫鱼汤站在门外,待热汤凉去,鲫鱼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油,他徒然叹了口气,对里头临衍道:“我给你房门口了,你记得来吃。”

  往日这些事都是季瑶接手,而今陆轻舟往齐云观搬救兵,季瑶回了门中负荆请罪,这下厨惹尘埃的事情倒经了他许小公子之金贵玉手。

  许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鲫鱼汤一物自然超出了他的本事。他以一两银子的巨款包了隔壁院一个黑脸的小丫头给他送饭,小丫头欣喜若狂,他也欣喜若狂,欢喜罢一想院中还躺着两尊正被四方追杀的大佛,他又耷拉下了脑袋,一个人默然蹲在院中一角看蚂蚁搬家。

  ——这若非祁门镇才经一场大火,众人皆手忙脚乱,否则天枢门带人杀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许砚之脑中闪过数千百个年头后皆给自己吓了个双腿发软脊背发麻。他做贼心虚地朝木门边上瞥了一眼,做贼心虚般又朝临衍房中看了一眼。此处地处城郊,院中种了些白萝卜头,这小院茅庐本归一个村妇所有,后被许砚之重金盘了下来,几人这才有了一个可以暂且栖身之所在。

  只可惜栖身所中为数不多的清醒之人实在不禁打。许砚之听到木门因风吹动的吱嘎声,脖子一僵,眼皮一跳,四下探了探,只见方才给他送鲫鱼汤的那个黑脸丫头去而复返,甩着两个烧饼在他小院门前踮脚一跳一跳,道:“我娘说你给的钱太多,让我将这两个烧饼给你,让你趁热吃。”

  许砚之再如何饥肠辘辘的一个人,此刻也确消受不来她的烧饼之福。他耷拉着脑袋板着脸,盯了那一惊一乍的丫头半晌,绷不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那丫头扬起小下巴将那烧饼往他怀中一揣,许砚之叼着个掉渣烧饼回过头,只见临衍刚出了房门,神色疲惫,印堂发黑,又是一夜没睡。

  “我去烧早饭。”

  临衍自顾自往厨房中去,许砚之本想拦他,后一想,此非常之时,此人除了烧饭也寻不出其他可做之事。他挥手将那丫头招进院中,舔着个脸蹭到灶台边上,一面指使小丫头给他添柴烧水,自己抱着个手臂在一旁边啃烧饼边道:“外头风声紧,追兵也不知何事才能找上门来。我家在并州有些人脉,到时寻个良医,再雇几个高手护你二人安生也不是不可。”

  “……我们太阳落山就往小寒山去,”临衍揉了揉额头,一脸疲色淡淡道:“到时还劳烦你给我雇个车。”

  “那天枢门之事……?”

  “是我德行有亏,深恩负尽,此为师门弃子,理所应当。你再跟着我也没甚好处,你本不是我仙门中人。”

  这话许砚之便实在不爱听。他刚同临衍辨了两句,忽听那烧火丫头啊呀一声,道:“烫,快,可有水?”二人手忙脚乱安置好了那丫头,许砚之摇了摇头,道:“小寒山那头连信都没有回,说不定你一去扑了个空,朝华姑娘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要我说还是往并州走,无论如何,有个安居之所也有个后路可图。”

  “我这里没有后路,图不了他物。”

  许砚之从未见过临衍轴如老牛的样子,他揉了揉额角,那被他安放在砖泥灶台上的丫头晃着一双小腿,奶声奶气道:“什么是师门弃子?”

  “小姑奶奶你少说两句死不了人。”许砚之眼看临衍将一顿早饭烧得甚是专心致志,甚是心无旁骛,又甚是心不在焉,遂无奈叹了口气,将那丫头往怀中一抱,道:“走吧姑奶奶。人家不待见我二人,我们这就去寻你娘去。”

  许砚之自不可能带她去寻她娘。现下风声甚紧,他几人一看便是外来者,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许砚之将那小丫头往田埂上一放,小丫头依依不舍拽着许砚之的衣角道:“今日有庙会,我想吃糖葫芦。”

  许小公子大手一挥,往她手中塞了两个铜板。

  “我要你陪我去……”

  许小公子头大如斗,蹲下身,循循善诱。黑脸丫头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声,被一身粗布麻衣磨得手腕泛红的许小公子憋着胸中一口闲气,闷声道:“你们姑娘家怎的都如此不讲道理。一个刚对我说完心悦君兮,掉头就跑;一个刚给了些好处,这就要蹬鼻子上脸。女子小人女子小人,你这小丫头长大了也不知会修成个什么祸害。”

  话虽如此,他捏了捏黑脸小丫头肉呼呼的脸颊,摸了摸她的头,长叹一声,道:“庙会肯定去不得。我能悄悄带你去拜个灶王爷,你自己同你娘说,我在村口等你。”

  他回过头,只见农院炊烟,蔬菜油绿,一方茅棚下头也住了两个同他一般的苦命之人。苦命之人都逃不过女子的桃花之劫,想来衍兄弟昔年一本正经同他论君子之得的时候,必也不曾料到当下这般窘况。

  ——早知如此,早该拉着这人一道斗鸡走狗逛窑子。

  许砚之牵着个不足他腰高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往灶王庙方向走,一走则远远可见村里之人正陆陆续续往灶王庙去。妇女成群结队,一手提香提烛另一手牵着孩子,他这一群妇女里头唯一一个牵孩子陌生男子平白惹来了许多好奇打量与揣测。灶王庙跟前锣鼓齐天,人头攒动,黑脸丫头指着糖葫芦扎呼呼欢喜雀跃,许砚之沉着脸,忙给小贩塞了一把铜钱,抱起小丫头就走。

  “小姑奶奶你方才不是说往小路走么,这么乌泱泱一村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将那糖葫芦啃得啧啧有声,一时半会没空理他。许砚之抱着她左突右进如做贼,眼见前头坐在树下乘凉一人,长身玉立看之不似本地人,他脚底抹油掉头就走。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天枢门人在祁门镇中驻扎着还没走,此村子虽距祁门镇尚有半天路程,但倘若那一群雪衣弟子突发奇想要来逛个庙会,几人这可就被一锅端尽了。

  小姑娘不满地哼了两声,许砚之忙抱着她往一座土房子后头一钻,探出个脑袋左右四顾。

  “这位公子找谁?”

  一个高个头年轻人顺口问了一句,又瞥了小丫头一眼,惊道:“这不是秋娘家的小萱?这是你什么人,你怎同他一道?”

  许砚之忙道:“我带她来逛庙会。”

  他话方出口,左眼皮跳得实在厉害,怎么看怎么像是居心叵测的人贩子。许砚之含含糊糊道了两声借过,年轻人将他的手臂一拽,扬声道:“我在村子里从来没见过你,你究竟是哪个!?”小丫头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挥得乐不可支,许砚之眼见情形不对,忙将那丫头往这年轻人怀里一塞,道:“路过,路过。”

  他此举实在坐实了人贩子之揣测。年轻人拉着他眼看就要喊人,许砚之拔腿就跑,此一行狼狈,竟比桐州城中被青灯教余党追杀时还要摄人心魄。他在田埂上逆着春风撒丫子狂奔,后头隐隐传来喧闹之声,许砚之既不敢回头也不敢设想天枢门之大德,他闷头既跑,路也不看,这便撞了个人。

  此青天白日之下,这人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提着一盏灯,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一抬脸,险些将许砚之吓晕过去。

  此为洛云川,在桐州时还给他写过绝笔信。

  洛云川一身黑袍,提着个灯,拉着他就往一个农家小院里钻。“里头……!”

  “没人。”洛云川身手迅捷地翻过了那方土墙头,回过头,朝许砚之伸出手,道:“上来。”许砚之从未见过这等诡异之事,他只觉这一只枯手要将他带到阎王跟前。

  洛云川的确成了阎王跟前之人。待他二人躲过众乡亲,连院中狗叫之声都听见之时,提灯的洛云川长舒一口气,颇为骄矜地抖了抖他黑袍上的土,回过头道:“临衍那头寻不到人,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衍兄他方才不是……?!”许砚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衍兄弟当真英雄好汉,为避免连累众人竟自己一个人溜之大吉?他愤愤念了两句,洛云川听得此事半个始终,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我正是来救人的。陛下令我将朝华姑娘带回去,若你如此说,想来二人还没走远。”他看许砚之呆若木鸡,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看你几人这被撵来撵去的怂样,呆在人间定是个祸害。恰好祁门的事还没结,陛下也想见临衍。”

  就在祁门镇三里外的一辆马车上,临衍摸了摸朝华的头发,忽而想到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那叠抄好了的圣人训导正被他放在手边,经风一吹,纸张摧折,沙沙作响,瑟瑟发抖。“若此去我们寻不见人……”他喃喃道。

  他忽而感到一阵窒息的空旷。那时在日晷中,宗晅曾言朝华杀孽过重。他本以为此事已是一步天堑,不料真正的天堑反倒是她躺在他的跟前,中间隔着生死之惑。那日的不敢置信,失望透顶与愤怒都化作了长长的空旷,如沙漏里的时光,手心里的一捧水。

  这般骄纵骄横,这般脆弱不堪,这般毁天灭地,这般令人心疼。他右手捏了个诀,幻出一滴水,沾在了她的唇上。

  他尝到了那滴水的冰凉。他也只感偷偷一尝水的冰凉,否则当她睁开眼,他必也无法面对她眼中的自己。

  深恩负尽,身死师友。不富不贵,不生不死。这般伪善,心口不一,这般执拗而绝望。

  “……你要带他二人往何处去?”许砚之与洛云川快马加鞭,路过祁门镇二十里长亭与如画的青山。

  洛云川回过头,道:“经酆都,往鬼蜮去。那是一个送魂之所,生人去不得。我是鬼差,我引他二人一去,说不定可以暂且避一避风头。”

  许砚之咽了口口水,道:“……你所谓陛下,到底是谁?”

  洛云川嗤笑一声,道:“当今鬼帝,白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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