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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小的惩罚”


  等她走到办公室时,方言志戏精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坐在办公椅上,也不说话,只是眼眸晶亮地望着她。

  可这样,却更让云起心颤。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方老师的目光,只是抿着嘴,说道:

  “方老师,——对不起。”

  很诚恳的态度,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她更担心后文的结局。

  被老师这么一抽,这书…不会回不来了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偷偷抬眼喵方言志,正撞上方言志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惊慌了神,忙又低下头,纤细的手指绕成指扣,指尖不住泛白。

  方言志轻笑一声,她的小动作都尽在他眼下呢。

  如小动物般遇到陌生物,偷偷探视,一被发现又迅速而缱绻地逃离。

  如今云起,就好似那只好奇的小动物。

  正当方言志准备开口说话,匆忙从教室赶来的语文老师田老师来了。

  她急忙打断他的话,“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太喜欢那本书了。并且,那本书也不是什么杂书,是一本名著呢。孩子有这看书的心,我们应该鼓励,可不能就这样掐死摇篮里。不然,我,可得跟你急啊!”

  半劝谏半威胁的语气,让方言志不禁有些好笑。

  他本来就没打算要怎样,只是打算跟云起说说这事,主要也是说,看书是好事,但要注意场合,支持阅读,可要学会合理阅读。

  他都还没开口,这话就被田老师说了一通,这可让他怎么接?

  方言志:“……”。

  “说得好像我要把云起吃了一样!”,方言志调侃道,又半是有些埋怨的模样,“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说呢?

  田老师撇撇嘴,没说话。

  “好好好好,那交给田老师您来处理好吗?是您的早自习上发现,您来处理或许更好。”方言志耸耸肩,几跨步便走出办公室,他还急着吃早餐。

  再说,“甩手掌柜”,他也挺乐意的。

  云起:“……”。

  被田老师和方老师这么一弄,云起忐忑的心跳,终于渐近恢复正常。

  她抬眸看向田老师,眼里的内疚深了几分,还多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此刻,她只是望着田老师,干巴巴地望着。

  好似等待投喂的小狗狗,莫名惹人怜爱。

  本就比较欢喜她的田老师,对她观感愈发深切。

  “田老师……”云起望着田老师,犹犹豫豫叫出了声。

  “我不该、早自习偷看课外书。”

  “我、我对不起。”

  “辜负了您的期望。”

  云起也不知怎的,遇上田老师那关爱无比的眼神,她就忍不住先自我检讨起来。

  刚刚对着方老师未曾说出的话,此刻全然吐出。

  田老师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她走上前,十分怜爱地摸了摸云起的头,“好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能主动承认错误,老师很开心。”

  “不过,看课外书啊,尤其是这种名著,是容易被吸引住,可还是要注意场合。”

  “你能跟老师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本书,就连是早自习,都忍不住继续偷看呢?”

  田老师拉着云起到一旁坐下,亲切地同她问道。

  手里摊开云起熟悉的那本书,一副愿意促膝长谈,听她畅言的模样。

  许是老师太过亲切,许是想要证明为何自己这么着急观看后文,云起在田老师的鼓舞下,把她对维特这一书的小小想法,齐齐道出。

  一个想法独特,一个听得有味。

  这七八分钟的交谈,两人是欢快而享受的。

  说到最后,田老师已经明白了云起的想法。

  ——谁还没有一本特别想看的书呢?

  ——从前的自己也有过呢!

  聊到最后,田老师已然静声失笑。

  一个这么有想法的孩子,真不应该被其他戒律所埋没,可还是要跟她说道说道。

  不过,更重要的是,要鼓励她。

  这样一颗金子般,在渐近发光的心,也要小心呵护呢!

  “噢,原来是这样啊!”谈话的最后,田老师有了这么一句感慨。

  “不过,在早自习的时候偷偷看课外书,还是不对的呢。所以,老师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好不好?”

  “罚你在早自习之前,把剩下的《补录》和《编者致读者》迅速看完,并在这几天之内,写出一篇观后感给老师。”

  “这个惩罚可以吗?”,田老师笑着问道。

  田老师怎么可以这么好?

  居然是这样的“惩罚”?

  老师也太好了!

  云起高兴地忙不迭点点头,深怕下一秒老师自己就会后悔。

  逗得田老师几声欢笑。

  田老师把书还给云起,嘱咐她在办公室里继续观看,自个儿先回到教室继续欣赏其他孩子的背诵。

  独留云起一个人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云起心里一阵暖意。

  她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翻开书,愈发用心地观看起来。

  近处六班背课文的声音,浅浅淡淡,稀稀落落地掉进云起的耳廓。

  云起却仿佛听不见,唯有那唦唦的翻书声,陪伴着她,一同进入维特的世界。

  《补录》:

  “

  四月十九日

  谢谢你的两封来信。我没有回信,是因为我把写好的信压在那里,等待宫廷批准我的辞呈。我怕我的母亲去见部长,打乱我的计划。现在好了,辞呈得到了批准。我不想告诉你们,他们多么不愿意批准我的辞呈,部长又给我写了什么样的信,因为说出来,你们就又要埋怨我了。临别时,王储赠给我二十五枚杜卡登28,我感动得流泪了。上次我曾写信向母亲要钱,现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的出生地离途经之路只有六里,我想再看看那个地方,我想重温往日那些如梦度过的幸福时光。我要从母亲当初带我乘车驶出的那个大门走进去;父亲去世以后,她就离开这个亲切可爱的地方,把自己封闭在她出生的那个城市里了。再见,威廉,你会听到我旅行的消息的。

  五月九日

  怀着朝圣者的虔诚,我完成了故乡的巡礼,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情攫住了我的心。在出城去S地还有一刻钟路程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我让车停在树旁,下了车,让邮车继续往前走;我要徒步前往,以便随心所欲地回忆,让每一件往事重新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站在菩提树下,从前,小时候,这棵树就是我散步的目的地和界限呀。变化多大呀!当时,我生活在幸福中,没有生活阅历,一心渴望走进陌生的世界里去,想让我的心得到更多的养料和享受,让我那奋发向上、憧憬未来的胸怀得到充实和满足。现在我从广阔的世界回来了,噢,我的朋友,我带回了多少被击碎的希望,带回了多少化为泡影的梦想啊!——我望着那座横卧在我面前的高山,它曾千百次地成为我的愿望目标。我能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这里渴望越过这座大山,让我整个心灵神游在那些如此亲切朦胧地显现在我眼前的森林和山谷中。每当到了时间必须回去时,我是多么恋恋不舍,不想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啊!——离城越来越近了,我向所有熟悉的旧日房屋致意,而新建的房屋,以及一切改变,则叫我反感。进了城市,我立刻完全回复到了童年时代的我。亲爱的朋友,我不想一一细说了。尽管一切都使我异常兴奋,但细说起来却难免单调乏味。我决定,在市场上紧靠我们老宅的地方投宿。在往那儿走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在一位可敬的老太太管束下度过童年的那间教室,现在已经变成一家杂货店。我回想起了我们在这间简陋的教室内所忍受的不安,悲伤,迷惘和恐惧。往前走,每一步都深有感触。一个圣地的朝圣者也不会遇到这么多引起虔敬回忆的地点,他的心灵也很难产生这么丰富的神圣激情。我沿着河流向下走,来到一个庄院。这也是我从前常走的路,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在那些地方用扁平石片打水漂。我的回忆鲜明生动:当年我常常站在那里,目送远去的河流。我脑海里的奇妙的想象追随着河水,想象着流水经过的地方多么离奇古怪。很快,我的想象力就用尽了,但我还在想下去,想下去,直想到眼前展现看不见的远方。我亲爱的朋友,那些令人尊敬的先人,也都是见识不广,却生活得非常愉快!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诗歌,是这样的单纯!奥德修斯谈深不可测的大海,谈无限广阔的大地时,那言语是这样的真实,动情,亲切,是这样神秘!人,在大地上享受生活,只需要很少一点儿土地,在地下安息则需要的更少。

  现在,我就在侯爵的猎庄里。同这位侯爵相处,可以说相当愉快,因为他又真诚又纯朴。他周围有一些怪人,我简直理解不了他们。他们并非寡廉鲜耻的坏人,但看上去又不像正人君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正派的人,但我又不能信任他们。使我觉得遗憾的还有:侯爵议论什么事,往往都是听来的和从什么书上读到的,而且所持观点都是别人灌输给他的,从来没有自己的见解。

  他很重视我的智力和才干,但不重视我的心。要知道,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只有我的心才是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凡是我知道的,人人都能知道——只有我的心,为我独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有一个打算,在它变成现实之前,我本不想告诉你们。现在,事情已经成不了啦,所以说说也无妨。我本想从军,这个意愿早就活跃在我的心头了。我追随侯爵来到此地,主要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是某驻地的将军。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向他透露了我的打算,他把我劝止了。他说,只要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真心实意地想从军,才可以不必听他的忠告。

  六月十一日

  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了。要我在这里做什么呢?现在我真感到度日如年啊。侯爵待我极好,简直不能再好了,但我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我和他根本没有一点儿共同的地方。他是一个理智的人,但他的智力平平。同他交谈,还不如读一本好书。再过一周,我就又要去四处浪游了。我在这里所做的最有成绩的事就是绘画。侯爵很有艺术感,要是他不受不当的科学概念和习用术语的束缚,他的艺术感还会更强。有时,我热情地展开我的想象,同他畅谈自然和艺术,他会突然不适当地冒出一句陈词滥调,还自以为说得不错,实在叫人生气。

  六月十六日

  是的,我只是这尘世上的一个流浪者,一个进香的过客!你们难道就不是吗?

  六月十八日

  我想到哪里去?现在可以私下透露给你了。我还得在这里待十几天。然后,我准备去参观某地的矿山。说实话,我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我只是又想离绿蒂近一点儿。对我这颗心我真感到可笑,不过,我还是按照它的意志去做了。

  七月二十九日

  不,那样才好!那样才万事美好!……那便是我能成为她的丈夫!噢,上帝呀,你创造了我,假如你能赐给我这样的福分,我会一生向你祈祷。我不想争辩,宽恕我为此流泪,宽恕我徒劳无益的愿望!……那便是她能成为我的妻子!假如我能把这个天底下最可爱的人搂在怀里,那该多好啊!——威廉,当阿尔贝特搂着她那纤细的腰时,我全身都感到震颤。

  我可以这么说吗?威廉,为什么不可以呢?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能满足她所有的心愿。他缺乏某种感情,他缺乏……随你怎么想吧。每当读一本心爱的书,就某些段落我和绿蒂在心里产生共鸣时,还有上百次我们谈论对某人行为的共同感受时,他都没有一点儿心灵相通的表现。亲爱的威廉!尽管他对她倾情相爱,但做不到心灵相通,也就谈不上是倾心的爱!

  一个讨厌的人打断了我。我的泪干了。我的心乱了。再见吧,亲爱的朋友!

  八月四日

  这样愁肠百转的,不止我一个。谁的希望不曾落空,谁的期盼不曾无望?我去看望菩提树下那家的善良女人。她最大的男孩一边朝我跑,一边快活地叫喊。他母亲闻声走了过来。不过她看上去非常沮丧。

  见了我,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汉斯死了!”

  汉斯是她的小儿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男人从瑞士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要不是遇到了好人,他非讨饭不可。在路上他得了热病。”

  我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只给了那个小家伙一点儿钱。她请我接受几个苹果,我收下了。随后,我就离开了这个令我悲伤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眨眼之间,我的心情又变了一副样子。有时,生活的欢乐之光又会闪现,啊,可惜只有那么一瞬间!当我沉湎在梦幻中时,我会忍不住这样想:假如阿尔贝特死了,会怎么样呢?你会拒绝那种想法吗?她随后就会跟我幸福地生活!我追随着这个幻觉,直到被领到深渊边上,我才胆战心惊地退缩回来。

  我走出城门,踏上我第一次乘车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那条路,一眼就看到景物全都改观了。一切,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昨日的世界没留半点儿踪迹。我当时的感情也不存丝毫生机。我好像一个幽灵回到自己那座已被破坏、被烧光的城堡!这座城堡是侯爵当年权势显赫时建造的,装饰得金碧辉煌,侯爵临终时曾满怀幸福地把它留给了他的爱子,现在却成了一片废墟。

  九月三日

  我有时真不明白:我这么专一,这么真挚,这么满腔激情地爱她,除她以外,我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另外一个男人怎么能像我这么爱她!

  九月四日

  大自然转向秋天,我的内心和我的周围也是秋色正浓。好比一棵树,我的叶子黄了,邻树的叶子也落了。刚到这里时我不是在信里谈到过一个青年农民吗?现在我又在瓦尔海姆打听他;听人说,他已被解雇,被赶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后来的情况。昨天,我到别的村庄去,路上偶然碰到了他。我跟他说话,他向我讲了他的故事,我大为感动。只要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你就不难明白我为什么感动了。然而,我干吗要把这一切讲给你听呢?我为什么不把这件使我忧虑叫我伤心的事藏在心里?为什么我总给你创造机会,让你怜惜我、责骂我?也许我命该如此吧!

  他回答我的问话时,表现出一种默默的哀伤,我好像看到他多少有些害羞。但他很快就十分坦白地向我诉说他的不幸。我的朋友,我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向你复述,让你来判断!他承认,他甚至用一种重温欢乐和幸福的口气承认,他对女主人的恋情一天比一天强烈,最后连该干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咽喉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弄得他不能吃也不能喝;他连觉都睡不着了。他像中了邪似的,精神恍惚。直到有一天,当他摸清楚女主人待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时,他随后也去了,确切地说,他紧紧地尾随过去了。她对他的请求听也不想听,他差一点儿没对她使用蛮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说:上帝可以做证,他对她的愿望始终是真诚的,他只想跟她结婚,同她白头偕老,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说了一阵子,他的话顿住了,就像一个人本来还要说点儿什么,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最后,他羞怯地向我坦白,说她容许他做一些什么样的亲热表示,让他怎么样亲近她。叙说时他中断了两三次,一再激昂地辩白,他说这些话不是要败坏她的名誉,他说他像以前一样爱她,尊重她。这些话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他对我说,只为让我相信他绝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蠢人——我亲爱的朋友,写到这里,我又要重弹我将永远弹下去的老调了:我恨不得让这个人活现在你面前,就像他曾站在我面前、现在仍然浮现在我脑海里一样!要是我能原原本本地把一切讲给你听,让你感受到,我是怎样同情他的命运,该多好啊!不过,我说了这么多,也就足够了!你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这个人,因此你非常明白,我为什么关心一切不幸的人,为什么特别关心这个不幸的农民。

  把这封信重看一遍以后,我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结局是不难想象的。她开始防备他,她的弟弟又来插手干预。她弟弟对他早就怀恨在心,早就想让他离开这个家了。弟弟害怕姐姐结婚将使他的孩子失去遗产继承权,因为姐姐没有子女,现在继承她的遗产是孩子们的美好希望。于是,她的弟弟立刻就把他从姐姐的家里赶出去了,而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弄得即使姐姐愿意,也不会再收容他了。现在,她另外雇了一个长工。为了这个新来的长工,她又跟弟弟闹翻了。大家都斩钉截铁地说,她会跟他结婚,但她的弟弟坚决不答应。

  我对你讲的这些,没有夸张,也没有粉饰。甚至可以说,我讲得太平淡,有些轻描淡写,因为我的叙述用的是传统的符合道德规范的词句。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激情,没有半点儿文学的虚构。它活灵活现地存在着,它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没有教养的粗俗人的最纯洁的心灵中。而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反而在错误的教育下,变成了一无是处的人!我请求你细心地阅读这段故事。今天下笔讲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情十分平静。你会从我的笔迹看到,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忙潦草,胡抹乱涂。我亲爱的朋友,请你读吧,读时要想着,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是的,我过去的遭遇是这样,我将来的命运也将是这样。不过,我的勇气,我的决心还不如这个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简直不敢跟他相比。

  九月五日

  阿尔贝特因公滞留在乡下了,绿蒂给他写了一张便条。开头的字样是:“最好的人,最亲爱的,尽快回来吧!我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等待着你。”一个朋友到这里来,他带来的消息是:丈夫因为某些事的羁绊不能很快归来。这张便条就放在那里,它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读着它,同时微微一笑。她问我笑什么。我高声说:“想象力真是神赐的礼物啊,我的心里竟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假象:好像这个便条是写给我的。”她不说话了,好像有些不悦,于是我也就沉默不语了。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把那件朴素的蓝燕尾服收藏起来;我第一次跟绿蒂跳舞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但它现在终于旧得不成样子了。我又做了一件新的,式样与旧的完全相同,衣领和袖口也没有改变,另外也配上了黄色的马甲和裤子。

  但总觉得不如原来的那一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过一阵子我也许会更喜欢它。

  九月十二日

  为了去接阿尔贝特,她外出了几天。今天,我走进她的房间,她迎着我走来,我特别喜悦地吻了吻她的手。

  一只金丝雀,飞离镜台,落在她的肩头。

  “一个新朋友,”她边说边把小鸟招引到她的手上,“这是准备送给弟弟妹妹们的。它实在是太可爱了!您瞧!我给它面包,它就扑扇翅膀,乖乖地啄食。它还会吻我,瞧啊!”

  她把嘴伸给小鸟,它就用喙亲切地在她甜蜜的嘴唇上碰一碰,好像它能感觉到它所享有的幸福。

  “要它也吻吻您。”她说着,把小鸟递过来,小鸟的喙筑成了一条从她的嘴通向我的嘴的路,小鸟啄我的嘴唇,我就好像感到了她心怀爱意的呼吸,领略到了她的爱的暗示。

  “它的吻,并不是没有任何欲求,”我说,“它是在寻吃食,只有空空的亲热,它就会失望地缩回去。”

  “它也从我的嘴里吃东西呢。”她说。她噘起嘴唇把一点儿面包渣递给它;她的两片嘴唇天真地带着充满幸福的微笑,笑脸中透着怜悯之爱的欢乐。

  我转过脸去。她不该这样做!不该用这些无比纯真无限幸福的情景来刺激我的想象力,不该把我的心唤醒,我的心常常被人生毫无意义的思想摇得昏睡过去!——为什么不应该呀?——她是这么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九月十五日

  威廉,我气得都要发疯了,世上有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现在偏偏有人对这些东西没有感情,不知鉴赏。那两棵胡桃树,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同绿蒂去拜访那位正直的牧师时,曾在那两棵树底下坐过。上帝知道,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始终使我感到内心充满最大的欢乐!这两棵树让牧师的院落变得多么可亲,多么凉爽!那粗大的树枝又是多么优美啊!它们使人忆起许多年之前栽下这两棵树的可敬的两位牧师。这里的乡村教师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这是他从祖父那儿听来的。那位牧师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每逢来到树下我总是怀念他,心里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我告诉你,我们昨天谈起这两棵树,说到它们已经被砍伐了的时候,那位牧师的眼里满含着泪水——被砍伐了呀!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恨不得把砍第一斧子的那个混账东西杀了。假如在我的庭院里有那么两棵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中的一棵老死,我会难过死的。亲爱的朋友,这里幸亏还有一件东西:那就是人的真情!全村都在悄声抱怨,我希望,新来牧师的夫人能从黄油、鸡蛋和其他敬品的减少上感觉到,她给当地带来了多大的伤害。砍树的正是她,这位新来牧师的夫人(我们的老牧师已经死了)。她是一个瘦骨嶙峋、疾病缠身的女人。她心理扭曲,对世人没有半点儿同情心,世人对她也无好感。这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她装作很有学问,涉足研究《圣经》,花了很多精力去从事基督教道德批判的时新改革活动,对拉瓦特尔热嗤之以鼻,结果是她损害了健康,因此对上帝创造的尘世感觉不到丝毫的欢乐。唯有这样一个令人鄙视的人才有可能砍伐我的核桃树。你瞧,我心中的怒气实在难以平息!你想象得到吗,她竟然说落叶弄得她的院子又脏又有霉味,大树遮得她见不到阳光,核桃一熟,孩子们便用石头去打果实,这一切都影响了她的神经,搅扰了她深思,而她正在考虑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这些神学家谁优谁劣。我看到村里的人,特别是老年人,都很不满,我就问:“你们为什么容忍她这么做呀?”

  “在我们这里,只要村长答应了,你能怎么样啊?”

  但是,有一件事倒也很公平。牧师夫人的怪念头对牧师没有一点儿好处,牧师只想和村长平分卖树的收益。没想到侯爵府的管理部门得到了消息,就说:“把砍掉的树运到这里来!”因为当局对牧师的庭院拥有产权,院里的树自然包括在内。随后当局便把树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现在这两棵树还放在那里!哦,假如我是侯爵,我就要把牧师夫人,村长和当局……侯爵!唉,我要是侯爵啊,我领地上的树要我去操什么心啊?

  十月十日

  只要看见她的那双黑眼睛,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使我烦恼的是,阿尔贝特似乎不那么幸福,不像他希望的,不像我以为的——如果——我本不愿意使用这么多破折号,但在这里我无法用别的方式表达——我想这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

  在我心里,莪相把荷马挤出去了。这位光辉的诗人引我走进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我的神魂漫游在旷野上空,四周盘旋呼啸的暴风在浓雾和朦胧的月光中把祖先的鬼魂呼唤出来。我站在高山上,从森林急流的涛声里,听到来自洞穴的鬼魂缥缈的叹息,听到一个悲痛欲绝的少女,在杂草苔藓覆盖的那位高贵阵亡者的墓前,哀婉地呼唤她的情人。随后,我找到了他,这位白发苍苍的行吟诗人,他正在辽阔的荒野里寻找祖先的足迹。啊,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于是便悲伤地抬眼远望那颗在滚滚云海中隐藏的金星,往昔的岁月在这位英雄的灵魂里活现,那时,亲切的星光照耀着勇士们遭遇的艰难险阻,月光洒满挂满花环的凯旋的战船上。我从诗人的前额上看出那刻骨铭心的忧伤,看到这位仅存的英雄精疲力竭、步履蹒跚地向坟墓走去,在已故者朦胧再现的影子中吮吸混杂着痛苦的欢乐,俯视冰冷的大地,注视那高高的随风飘摆的杂草,喊道:“那位浪游人会来的,会来的,他在我风华正茂时就认识我。他会问:‘那位歌者,芬格尔的杰出的儿子29,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踏在我的坟头上,在人世间徒劳无益地寻找我。’”

  噢,朋友!我真希望我能像一名高贵的武士,把宝剑一挥,就把我的侯爵解救出来,使他免受生命缓慢消亡的痛苦折磨,然后把我的灵魂献给这位被解放了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但是这个空白,这个可怕的空白,我在心里已经感觉到了!——我常常想,如果你仅仅一次,仅仅一次把她拥在怀里,这整个空白就会填满。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相信,而且越来越相信,一个人的生命并不重要,完全无足轻重。一个女友来看绿蒂,我走进邻室;我拿起一本书,但读不下去;于是我便拿起一支笔来写东西。我听到她们在小声地说话。她们彼此讲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城里的新闻:无非是说这个人结婚了,那个人病了,病得很重。

  “她老是干咳,颧骨都突出来了,而且常常昏厥过去,我看活不了多久了。”那个女友说。

  “N.N.的病情也同样糟糕。”绿蒂说。

  “他都浮肿了。”另一个说。

  我的活跃的想象力使我来到这些可怜人的病榻前;我看见他们多么不愿意告别生命,我看见他们……威廉呀!我听两位女友交谈,简直就像谈一个将要死去的陌生人一样。我环顾四周,仔细观察这个房间,我周围挂着绿蒂的衣服,放着阿尔贝特的文件,还有我很熟悉的家具,连我熟悉的那个墨水瓶也在。我想:“你看,你在这一家人的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呀!总而言之,你的朋友们都尊敬你!没有他们,你也不可能快乐;但是……假如你走了,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他们会感到因失去你而在内心产生这样的空白吗?这种感觉将会持续多久?持续多久啊?——啊,人生真是短暂的一瞬!即使在他真正相信自己存在的地方,即使他的存在在他意中人的思念和灵魂里留下了唯一真实的印象,他也必将泯灭,消失,而且这一时刻很快就会到来!”

  十月二十七日

  人对人竟然如此冷漠,我常气得想撕开我的胸膛,打破我的脑袋。啊,爱情,欢乐,温暖,幸福,我不给别人,别人也不会给我。即使我怀着一颗充满幸福的心,如果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我也不会使他感到幸福。

  十月二十七日晚

  尽管我很理智,但是对她的感情却吞没了一切;尽管我很清醒,没有她我便觉得一切都化为乌有。

  十月三十日

  我上百次地想去拥抱她!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见面前有那么可爱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拿,是多么痛苦!伸手去拿,本是人类的天然欲望,婴儿不是见到什么都伸手去抓吗?

  但是我呢?

  十一月三日

  确实,我躺在床上常有这样的心愿,有时甚至怀着这样的希望:一睡不再醒来。可是早上我一睁开眼,又看见了太阳,便很难过。要是我的情绪变化无常,我把过错推给天气,推给第三者,推给事业失败,那么我心中这难忍的不满的重负就会减轻一半。

  我很痛心,我当真觉得,一切罪过全在于我一个人——不,不是罪过!总之,现在隐藏在我心中的一切痛苦的源泉,正是从前的那个一切幸福的源泉。从前,我精神饱满,四处游荡,总觉得所到之处全是天堂,我的心会深情地拥抱整个世界,难道如今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吗?可是现在这颗心死了,再也不往外迸发欢乐,我的眼睛干了,再也没有清凉的泪水滋润我的感官,我的额头也不安地紧蹙起来。我痛苦极了,我失去了我生命中的唯一欢乐,失去了用来创造世界的充满生机的神圣力量,现在这力量已不复存在了!

  我从我的房间的窗口望着远处的那个山丘,但见朝阳穿透山丘上空的云雾,照耀着宁静的河边草地,一条平缓的河流在两岸凋零的柳树间蜿蜒着朝我这个方向流来。哦!这壮丽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画凝然不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任何欢乐都不能把点滴的幸福送入我的内心,而面对上帝,我整个儿简直就像一口枯竭的井,一个空水桶。我常常跪倒在地,求上帝赐予我眼泪,就像一个农夫头顶无云的天空,跪在龟裂的土地上求雨。

  但是,啊呀!我觉得,尽管我们苦苦地祈求,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我一想起来就感到痛苦的那些时光,为什么是那样的幸福?那时,我是耐心地期待着圣灵的降临,怀着一颗无限感恩的心接受他倾洒给我极大的欢乐。

  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没有节制!啊,她是怀着多么深的爱心说我呀!我没有节制,我往往端起一杯酒,就要把一瓶酒喝完。

  “您不要这样!”她说,“您就想想绿蒂吧!”

  “想!”我说,“这还要您跟我说吗?我想!我不用想!您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里。今天,我在您下车的地点坐着等过您……”

  她谈起了别的,把我的话题引开了。亲爱的朋友,我的意志已经被制伏了!她简直可以任意摆布我啊。

  十一月十五日

  威廉,谢谢你对我真诚的关心,谢谢你善意的劝告。请你放心。就让我忍到头吧,我虽然已经心力交瘁,但我仍有足够的力量实现我的意愿。我尊重宗教,这你是知道的。我觉得,宗教是好多疲惫者的手杖,是好多口渴待毙者的清凉饮料——然而,宗教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可能或一定是手杖和饮料吗?你只要看一看广大的世界,就会看到: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不论他们是不是教徒,宗教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手杖和饮料,难道宗教就一定是我的手杖和饮料吗?上帝之子不是自己就说过,他周围的人都是天父交给他的吗?假如我不是天父交给他的呢?假如正像我的心对我所说,天父想把我留在他身边呢?请你不要误解我的这些话,不要把这些思想纯洁的话看作是嘲讽。我是把我整个的灵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否则我宁肯沉默:人的命运不就只是受尽苦难,饮尽杯中苦酒吗?既然天上的上帝尝了这杯酒觉得太苦,我又何必妄自尊大,硬说我觉得酒是甜的呢?当我整个的生命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颤抖,当往昔像闪电一样照亮未来的黑暗深渊,当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落,世界正随我一起走向毁灭,就在这可怕的一瞬间,我干吗要羞于喊叫呢?我干吗要羞于喊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难道不是耶稣的声音吗?他受尽排斥,自甘清苦,不可阻挡地走向毁灭,这不就是他挣扎无效时使出全部气力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叫喊吗?我干吗要羞于喊出这句话呢?他能像卷起一块布一样把天卷起来,却无法逃过这一瞬间,我又干吗害怕这一瞬间?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见,她感觉不到,她是在酿造使我和她毁灭的毒酒;只要她把这杯能毒死我的酒递到我手里,我会高高兴兴地一饮而尽。她那常常——不,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凝视我的亲切目光,是什么意思?她对我无意中流露的感情所表现出来的心态,是什么意思?她额头上显露的对我所忍受的痛苦的同情,又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临走时,她把手伸给我,说:

  “再见,亲爱的维特!”

  亲爱的维特!这还是她头一次称我“亲爱的”,这个字眼真是透入我的骨髓,我感到无比喜悦。我把她的话重复了上百遍。昨天夜里我上床时,连续不断地自言自语,突然脱口说道:“晚安,亲爱的维特!”说完就不禁笑起自己来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祈求上苍:“让她属于我!”可是我常觉得,她就是我的。我不能向上帝祷告:“把她赐给我!”因为她是别人的。我嘲笑我的痛苦,如果放松自己,迁就个人愿望,我就会说出一大套自相矛盾的话。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得到我隐秘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内心。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不说话,她只凝视着我。我看到,她身上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喜人的美,再也没有那种优异精神的光彩了——所有这一切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一种远为深邃的目光打动了我,那目光蕴含着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暖人心房的怜悯。我为什么不可以跪倒在她的脚下?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她的脖颈上亲吻千百次作为回答?为了避开我,她赶忙跑去弹起了钢琴。她用甜美轻柔的嗓音,和着钢琴,哼出和谐的歌。我从未见过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双唇好像是充满渴望似的自动开启,吸进那钢琴喷涌而出的美妙的音调,然后从她纯洁的小嘴里发出了美妙的回声。是啊,我要是能把这一切活灵活现地讲给你听,该有多好!——我再也无法抗拒了,我低下头,发誓说:“双唇啊,天上的精灵贴着你们飘游,我永远不敢跟你们亲吻!”——但是……我渴望……哈哈!你瞧,我的灵魂前面好像有一道隔墙……这份幸福啊……然后就毁灭,去赎罪。难道这是罪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说:“你的命运是独一无二的,尽管赞美别人的幸福吧!还没有一个人受过你这样的痛苦。”说完,我就去读古代一位诗人的诗,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心。我必须忍受这么多的痛苦!唉,难道在我之前有人遭受过这样的不幸?

  十一月三十日

  我呀,我可能无法恢复理智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遇到使我心神不定的事情。今天就是这样!噢,命运啊!噢,人啊!

  中午,我不想吃饭,便沿着河岸走去。处处一片荒凉,湿冷的西风从山那边吹来,灰色的雨云飘进山谷。我从远处看到一个身着绿色旧上衣的人在山崖间爬来爬去,好像是在寻找什么花草。我走近他,他听到我走路的声音,转过头来。这时,我看到一张有趣的面孔,他脸上是静静的哀愁,此外还透着一种诚实和善良。他的黑发卷成两个发髻,用饰针别着,余下的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拖在背后。从服装上看,我觉得他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人;我想,要是我很关注他做的事,他可能不会见怪。因此,我便问他在找什么。

  “我在找花,”他边回答边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没有找到。”“现在可不是开花的季节呀。”我微笑着说。

  “花还多得很呢,”他下了坡,向我走来,说,“我的花园里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一种是父亲给我的,长得像野草一样茂密;我找这种花已经找了两天了,但怎么也找不到。这里的野外,也总是有花,有黄花、蓝花,还有红花,矢车菊开的小花可好看啦。我一种花也没有找到。”

  我觉得他说的话有点儿怪,就转弯抹角地问:“您要花干什么?”

  一种奇怪的微笑浮现在他抽搐的脸上。“您可不要把我的话泄露出去,”他说,同时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我答应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

  “太好了。”我说。

  “哦,”他说,“别的东西她有的是,她很富有。”

  “不过,她喜欢您送的鲜花。”我接下去说。

  “哦,”他接着说,“她有很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

  “她叫什么名字?”

  “假如联合省荷兰政府肯雇用我,”他说,“我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是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很好!现在我是完了。我现在啊……”

  面对天空噙满泪水的眼神表明了一切。

  “那么说,您的确有过幸福了?”我问。

  “我希望,我还能那样幸福!”他说,“那个时候,我是那么舒适,那么快活,像水里的鱼一样自由自在!”

  “海因里希!”一位沿路走来的老妇喊着,“海因里希!你藏在哪儿了?我们到处找你,回来吃饭吧!”

  “那是您的儿子吗?”我边朝她走边问。

  “是啊,我可怜的儿子!”她答道,“是上帝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他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有多久了?”我问。

  “他这样安静,”她说,“已经有半年了。感谢上帝,他总算好到了这个程度。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当时,他是被关在疯人院里,身上还锁着铁链。现在他对谁都不会有什么伤害了,只是念念不忘什么国王和皇帝。他本来是一个很善良很文静的人,挣钱养活我,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突然情绪低沉了,得了一场严重的热病,就疯了。现在,他就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如果要我详细地讲给您听,先生……”

  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问道:“他说有一段时间他很幸福很愉快,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傻瓜!”她露出怜悯的表情,微笑着高声说,“他那是指他精神失常的那段时间,他动不动就夸耀一番。那时他被关在疯人院里,他的精神完全错乱了。”

  我觉得这句话实在非同一般,就像晴天的一声霹雳;我把一枚银币塞到她手里,就匆匆地走了。

  “那时你是幸福的!”我独自快步向城里走,失声喊道,“那时你像鱼在水里一样快活!”

  天上的神呀!你安排的命运竟然是这样的:人只有在理智萌生之前,或是在失去理智之后,才是幸福的。可怜的人哪!我多么羡慕你的精神失常和折磨你的神经错乱啊!你充满着希望走出家门,在冬天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因为没有找到而悲伤,而且不明白为什么找不到。而我,我则毫无希望全无目的地走出来,随后又像来时那样回到家里。你在臆想中,认为如果当初联合省荷兰用了你,你就将成为何等样的人。真是幸福的人啊!你可以把你缺乏幸福归因于尘世的障碍。那样你就感觉不到你的不幸全是因为你的心破碎了,你的头脑损伤了。人世上的任何国王都救不了你。

  一个病人到远方的温泉去治病,洗温泉澡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增加了他死亡的痛苦——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谁就不得好死。一个人为了摆脱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痛苦,去朝拜圣墓——谁要是蔑视这个良心不安的人,以为自己比他高明,谁就死了也没人同情。这个朝圣者在未经开辟的道路上每迈出一步都会划破脚掌,但这每一步却都是他不安的灵魂的一滴缓解剂,每天走过一段路程,他内心的压力就减轻了一点儿——你们这些坐在软垫上卖弄词句的人,能说这是妄想吗?——妄想!噢,上帝!你看我在流泪呀!你创造的人本来就够可怜的了,你为什么又让他有一些兄弟,让他们去夺走他那一点点原本就匮乏的东西,夺走他对你这位普爱众生者的那一点点信任?我们相信能治病的草根,相信葡萄美酒,不就是信任你吗?因为正是你把我们一刻也不能缺少的治疗疾病和缓解痛苦的力量,赋予我们周围的万物。天父!我没见过面的天父!天父!往日充满我整个心灵的天父,现在却转过脸去不再理我了!请把我召唤到你身边吧!不要再沉默不语了!我的焦渴的灵魂实在忍受不了你的沉默了。儿子意想不到地归来了,抱着父亲的脖子喊:“我回来了,父亲!”一个父亲能生气吗?“不要生气了!”儿子又说,“按照你的意愿,我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一些,但我现在却中断了我的旅程。世界到处都一样:靠辛劳和工作获得报酬和欢乐。但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唯独在有你所在的地方,我才感到幸福;在你面前,无论受苦还是享福,我都愿意。”仁慈的天父呀,难道你会把他赶出家门吗?

  十二月一日

  威廉,昨天我在信中给你描述的那个人,那个幸福的不幸者,曾经是绿蒂父亲的文书。他对绿蒂暗怀恋情,小心地培育这感情,把它藏在心里,后来暴露了,便被解职了。就是这段暗恋使他发疯了。正像你现在所读到的枯燥的词句一样,当初阿尔贝特给我讲这段故事时也是同样的无动于衷,你就在我这些词句里体会体会这个故事是多么奇怪地打动我的心吧。

  十二月四日

  你瞧,我完了,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今天,我坐在她身旁,我坐着,她弹钢琴,弹着各种各样的曲子,所有的曲子都是那样的情意缠绵!所有的曲子都这样!全都这样!你有什么感想?她的小妹坐在我膝头上打扮她的布娃娃。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我低下头,看见了她的结婚戒指,我的泪珠便成串儿地流了出来——她突然弹起那支无比甜蜜的古曲,我的心也同样突然得到了安慰。我忆起了种种往事,忆起当初听到这支曲子的时光,忆起中间那些忧郁烦恼的日子,忆起那些破灭的希望,还忆起……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我的心在这一切回忆的冲击下,都要被窒息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说,同时情绪激动地冲到她跟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您不要弹了!”

  她停下来,呆呆地望着我。

  “维特,”她面带微笑说,这微笑渗透我的灵魂,“维特,您的状态很不好啊,对您心爱的曲子您都厌烦了。您回去吧!我求您安静下来!”

  我立刻抬腿离开了她。上帝呀,你看到了我的不幸,你快把它结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形象无时不在跟随着我!无论醒着还是睡梦里,这形象都充满我的整个心灵!我闭上眼睛时,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出现在凝聚着我的内视力的前额里。她就在那里!我简直没法儿向你表达。只要我闭上眼睛,她的黑眼睛就出现在这里,这对眼睛像大海,像深渊,横在我面前,停留在我心里,充满在我头脑里。

  人,这个受赞美的半神,究竟是什么呀!他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偏偏缺乏力量吗?当他在欢乐中飞腾、在痛苦中沉落时,他不是同样受到阻拦而留在原处吗?当他渴望消失在丰富多彩的无限中时,他不是又被拉回冷淡麻木的意识中去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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