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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恩,怨(1)


  中午十二点半,A市火车站的高铁候车区。

  安穿着黑色大衣,红色连帽卫衣,还裹着厚厚的灰色羊绒毯子,面容沉静地窝在轮椅里,一手搭着扶手,露出来的手背上有五个针孔痕迹,周围青青紫紫,还有些发肿。

  他眼睫低垂,像是已经睡着了。但在安德说话的时候还会动一动,给一点反应证明自己还活着。

  “冷不冷?”

  安德把他的手收进毯子里,半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安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和嘴唇,关切地问道。

  这句话安德已经重复了几十遍,好像这人就会说这一句话了。安着实听烦了,也没多少力气说话,只能抬头瞪他一眼,让他收敛点。

  忽然广播里提示火车进站,可以开始检票了。

  眼见漫长的告别终于迎来了喜闻乐见的大结局,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龇着一口小白牙笑了笑,刚想指挥王南山把自己推走,安德却一把按住了扶手,头几乎埋在安的膝盖上,唠唠叨叨地说:“不着急,A市是始发站,还有半个小时才发车。你冷不冷,哪里还不舒服?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给你带了粥,在路上可以喝……”

  “安德。”安实在忍不了他这种碎嘴鸭子一样关心的方式,抽出藏在毛毯里的手,扶住额头,身体往扶手上软软地一靠,勉强抬起眼皮看着安德,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跟我们去,反正你现在不用工作。要不你就说点我爱听的。”

  安德一下子变成个没嘴的葫芦,胡清波站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俯身在安德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让安上车吧,早点上去躺下休息也好。”

  安饶有趣味地看着胡清波,真心诚意地说:“太遗憾了,要是你陪我去就好了。”

  胡清波拉了安德一把,微笑道:“你哥心情不好,不要惹他心烦了,好吗?注意安全,身体不舒服及时告诉劳拉。”

  “哎。”劳拉忽然被叫到名字,立刻紧张兮兮地立正站好。

  她今天算是出差,穿得比较休闲,羊毛真丝混纺的米色连衣裙,搭一件粉色的双排扣风衣,脚上则踩着一双白色轻跑鞋。

  安德侧头看见她脚上的鞋觉得很满意,又看看她手里的黑色皮箱,问:“药都带着了吗?”

  劳拉几乎想给他敬个礼:“带着了,医生的手机号码也存好了,如果安醇不舒服我马上找医生。”

  安德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然后抬头看着安似笑非笑的脸,忽然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

  安立刻精神起来,把脸贴在他温暖的掌心里,乖巧地笑了笑,蹭了蹭,道:“这么舍不得我吗?”

  安德摩挲着他脸上光滑柔嫩的皮肤,轻声道:“一定要回来。”

  “当然。”

  “要是安醇情况不好,你也要把他带回来,知道吗?”

  “好啊。”

  安德手伸到他身后,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同时挺直腰杆,抱住了安。

  安受宠若惊地回抱住他,挑衅似的看向胡清波。胡清波叹了一口气,心道安这个孩子心思比安醇还复杂。

  “我做错了吗?”安德忽然问。

  安一愣,费了点力气才让自己成功地翻了个白眼,他推开安德,道:“这些话你留着跟那个傻子说吧。我帮你们这么大的忙,你准备怎么谢我?”

  安德站起来,迟疑地低头看着安,不明白他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字面意思。

  果然,安说:“等我回来让他陪我待一天。”

  他看着胡清波。

  安德摇头,道:“换一个。”

  安撅噘嘴,忽然眉头一皱,捂住了肚子。

  安德立刻蹲下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关怀,安耐心地听了几句后,笑着打断他:“胃不舒服,你知道的,心口也有点疼,头也疼,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忍得了。我想要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额头。

  安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觉得这个手势有点熟悉,可一时反应不过来安又给他出了什么样的谜语。

  他的疑惑情真意切,安强撑着眨了几次眼睛后,终于没力气跟他计较了,不耐烦地把手缩回去,捂住胃,道:“走吧。”

  王南山推着轮椅从安德身边经过,安德慢慢地扭身看着逐渐走远的安,无意地往前迈了几步,又停下了,死死地攥起拳头。

  胡清波知道他心里难受,可是又不好直接说出来伤安老板的自尊心,只得旁敲侧击地安慰道:“几个小时的车程,睡一觉就到了。劳拉很细心,会照顾好他,王南山也会保护他。”

  安德闷声说了个嗯,扭头不再看正在检票的几个人,而是望向了火车站高大宽阔的穹顶,好像在数上面有几颗灯。

  胡清波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又把视线落回他的脸,惊讶地发现这人眼角红了。

  这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安老板出息大了,连这都知道!

  胡清波挠挠耳边的头发,略微一想,嘴边的笑容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了。

  他很同情安德眼睁睁把弟弟送走的悲痛,可要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注视安德的表现,就会发现他颇像个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

  老父亲看着从小疼惜爱护的宝贝跟别人走了,连头都不回一个,老父亲心里翻江倒海地涌动着苦水。可还是得背过身抹干眼泪,笑着祝福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唔,这一点安德没做好,他好像并没有祝福安醇,反而想好了没找到幸福的退路,好像就盼着安醇无功而返呢。

  这么一想,再看安德越来越红的眼角,胡清波更想笑了。

  他推了安德一把,学他的样子也看着头顶,问:“看上人家的房顶了?想弄一个回去?”

  安德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眼里有些恼羞成怒。又望向检票口,发现安一行人已经进站了,眼神顿时灰暗下来。

  胡清波挑起眼角,食指推了推眼镜腿,道:“我看够呛,六楼的业主不会同意的。”

  “胡清波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胡清波笑着问他,安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把心思从已经上车的安身上拉回来,这才意识到胡清波竟然在揶揄他,胆大包天!

  安德顿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着倒抽好几口凉气。心想胡清波平常那么体贴细致的人怎么挑这个时候在老虎脸上拔毛,他是不是今天吃错药了?

  胡清波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

  安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往楼梯口走去,明显没有心情听笑话。胡清波紧跑几步追上,早他一步上了电梯站在安德前面,然后很讨人嫌地扭头望向他,继续讲笑话。

  “诗人对酒吧老板说:你给我讲个寂寞的故事吧!老板拿出一坛酒:这叫女儿红,本地特产。在这里,谁生个女儿就会在桂花树下埋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嫁那天再拿出来宴请宾客。诗人就好奇地问:这故事哪里寂寞了?老板把酒推给他,说:尝尝吧,百年陈酿。”

  胡清波说得太入神,而且边说边笑,电梯到了都没注意到。

  安德到底还是念在这个吃错药的人是自己男朋友的份上,及时把他往回拉了一把,架着他下了电梯。胡清波逃过一劫,却并没有感激安德的救命之恩,反而笑得更欢畅了,笑出一双眯眯眼。

  安德终于忍不住在他肩膀上使劲捏了捏,揉了揉,发出了和诗人同款的疑问。

  “胡老师,你能告诉我这个笑话哪里好笑吗?”

  胡清波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安德,说:“四十年陈酿。”又指了指火车离去的方向,“安醇估计得百年陈酿了。”

  安德好笑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没法理解胡清波怎么这么有兴致,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来嘲笑他们兄弟俩。

  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下,忽然抬手圈住胡清波脖子,勾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

  他比胡清波高出一头,做这个动作一点不费力,胡清波挣扎了半晌,安德不肯放,非得搓搓胡老师的锐气不可。

  于是胡清波没有尊严和体面地被夹了一路,好不容易挨到停车位前,人终于老实了。

  他理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语气遗憾道:“我已经招安老板烦了,还是回去收拾收拾找工作吧。”

  刚要开车门的安德闻言一顿,扭过头来看着胡清波,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或者更确信胡清波今天肯定吃错药了,要不怎么一步一个雷,踩这么准呢。

  “他们不会开除你,我保证。”

  “算了吧,其实我已经找新的工作方向了。以后不能教孩子们读书,我就学点别的东西。做蛋糕,做菜,煮咖啡什么的。先从学徒当起,以后有本钱了开一个小店,卖甜品,店面扩大了再兼职卖咖啡,店里再放些书……”

  “胡清波!”安德陡然提高音调,把刚刚打开的门狠狠地关上了,砰一声吓了胡清波一跳。

  安德现在是真得火大了,不是因为胡清波考虑找新工作的事,而是他认真地考虑找新工作的事,还想得蛮好。

  “我说了,没有人能因为同性恋这样的小事开除你。”

  胡清波笑着摇头,安德把他按在车门上,一手扶着车顶,极具创造性地开发了车咚的新姿势,威胁道:“你故意惹我生气?我看你这个三十年陈酿想开封。”

  没想到胡清波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半真半假地说:“你对我生气总比对自己生气好。要不一会儿你真看上火车站的穹顶想弄回家,我就没辙了。”

  安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你就是想开封了。上车!”

  ……

  几百公里外,夏燃家。

  夏燃跪在灵棚中,深陷在回忆里的大脑和长期蜷曲的身体都疲惫到了极点。

  她脸上的红手印已经消退了,嘴唇有些起皮,郝良才陪她待了一会儿,给她递水递吃的,但是东西还没送到夏燃手里,就有奔丧的人来了。

  夏燃扶着膝盖站起来,迎出去,头上的白布条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轻轻地飘着荡着,像是蝴蝶蹁跹的翅膀,晃了郝良才的眼。

  郝良才揉揉红肿的眼睛,使劲闭上又睁开,越看夏燃越觉得心里发毛。

  他觉得现在的夏燃好像和昨天乃至于今天早上的,都不一样了,她身上正从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股灰败和丧气的味道。

  她被人抱着,听着亲戚在耳边嚎啕哭泣的时候,眼睛却是空洞而茫然的,好像已经看不到这世间让人糟心又煎熬的一切,只是身体还在机械地运作着,按照郝叔的交代,应付着来奔丧的人。

  这种情况只有在看到徐向前时才会发生变化。

  她的眼神会一点点亮起来,好像才想起这人来似的,而后所有的精光敛于一点,嘴角泛起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容,看起来不怀好意,又有些蔑视。

  多年困顿艰难的生活赠予她的理智,小心,世故,圆滑,被回忆的滔天巨浪掀起,就像是狂风撕掉了大魔身上的封印,深刻入骨的暴躁和疯狂变本加厉地翻涌上来,把夏燃冲击得几乎站不住。

  她扶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表亲的胳膊,望着站在电线杆下的徐向前。

  暴怒的血液上脑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些奇怪。

  她想:我当年为什么没有撑着亲眼看到徐向前被抓再逃跑,我竟然害怕了,我退缩了。我应该拼着自己这条贱命让他血债血偿,不让他有机会把自己洗刷干净。你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刀早就化成白骨,可是肇事者还在逍遥法外,还能跑到我奶奶灵前来步步紧逼!

  徐向前看到恨意从夏燃眼中弥漫出来,冷冷一笑,咬牙切齿地甩手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啤酒咕咚咕咚喝完,顺手把易拉罐捏得变形。还觉得不够泻火,放到桌子上一巴掌拍得不能再扁,才不甘心地扔到地上,踩两脚。

  这两人之间的仇恨,就像那尘封的烈酒,发酵的时间越久,还越发醇厚难解了。要是一口闷下去,从嗓子到食道火辣辣地烧成一片,最后这团火滚到胃里,和胃液发生化学反应后轰一声炸开,浑身的血液都跟着烧起来了,不在寒冰里冻上个三天三夜,这股子邪火是没法消的。

  四月春暖花开,上哪里给他们找千年寒冰去,只能任着他们一起烧起来。

  只是徐向前把自己烧成一把黑炭,从碳里来回碳里去,郝良才一点异议都没有,但是请不要连累他老大也回到碳里去!

  可是天向来不遂人愿,郝良才这么担忧着,揣摩着,拿捏着语气想劝时,却发现夏燃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中午看着还一团灰气的人,到了傍晚,她眼中的光就像是夜里的孤狼一样夺目又瘆人。

  她跟人去看坟的时候,发现徐向前还跟在她身后,便回头冲他坏坏地一笑,道:“我这次不会躲了,你放心。咱们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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