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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鸣筝金粟柱


  所谓《汉宫秋月》,最早脱胎自元杂剧《汉宫秋》。

  一开始,亦是以琵琶曲所流传。

  所诉,更是哀婉惆怅。

  至于这前朝旧宦,却是因为此曲的意蕴,大大相印于他的心境,这才将其改奏长筝,从而有了眼前一曲。

  只见,那老者的十指,若枯骨、似糙木。

  而跃动的琴弦,如流水、宛盈月。

  只是,这流水在枯骨间,却徒添了几分凄凉、哀怅;而盈月挂糙木上,亦氲上了丝丝的孤寂、悲凉。

  一切,都一如老者的心境。

  那贵胄丘桓,到底是如何看他,老者自然不会不知;这诸多公子,又如何讥谑于其,老者更是明了清楚。

  然而,知晓了又能怎样?

  他所服侍的王朝,终究是灭了;他所投身的皇廷,终究是逃了;他所苦学的琴筝,更是沦为……这些后生纨绔们,争风斗狠的东西!

  天下饥寒,不得已而为阉。

  苦习十载,亡国是为贼。

  当今天下,谁不知太祖皇帝的威武?谁不晓北破元都的豪迈?

  但当年的老者,他的确不知。

  他只知道,几十年前的秋月,曾经挂于皇城枝头;他只记得,明军北破的时刻,他便再也不敢抬头。

  唯有跪着、趴着,才能苟且的活着。

  ……

  一曲奏罢,气氛微凝。

  事实上,就连丘桓也未曾想到,他所轻贱的老者,琴技竟这般了得。

  虽然曲意里的情绪,未免太过寒凉。

  但终究……极合文墨风雅!

  毕竟,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皆好咏悲叹伤,而老者这曲《汉宫秋月》,则恰恰奏出了那份韵致。

  一时间,就连自诩浊富的谢苏扬,亦不得不承认:

  此份哀思愁肠,确乃人世悲惘。

  只不过……

  轻缓而起的掌声,从杨子牧处首先扬起。

  旁人见状,先是微微一愣,但接下来,却也屈从了内心,同样以明确的赞赏,各自表达着心绪。

  纵然,奏乐者乃是一名阉宦。

  但乐章里的情绪,却并不会有丝毫作假。

  倒是谢三公子见状,反而有些惊奇,显然是没料到……率先发出赞许的,却是他杨子牧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他亦明白了其中深意。

  此情此曲,显然是太过惆怅。而要将众人,从情绪中给拉出,最好、最快的方法,便是用行动来转移注意。

  至于说,转移了众人注意以后……

  ……

  然而,也就在此时。

  就在场间的众人,才刚刚将怅然压下。

  一阵骚动,却是再度涌来。

  虽然说,明初的男女之防,也并没有后世那么夸张。但尚未出阁的女子,却总是不便与异性同席。

  所以,哪怕今日的聚宴,也来了不少官宦小姐。

  但谢氏私园中,却是单独设了一方亭阁,以纱帘布幔相遮,专供女儿们宴饮。

  此时此刻,却是那沙幔后的女子们,已然相约而来。

  莺莺燕燕间,到了眼前。

  其中,为首的那一个,更是大着胆子道:

  “我等在帘后,听闻这边乐声低漾,颇是扣人心弦,却不知是哪位大家所奏……所以才擅自掀了帘幕,想要一探分明。”

  丘桓闻声,先是面色一喜。

  毕竟这《汉宫秋月》,可是由他所雇的老者弹奏。

  但转而,他又是一僵。

  因为这老者的身份,却终究上不得台面……总不能告诉官宦小姐们,她们口中的大家,其实却是名阉人。

  不过,也就在丘桓的纠结间。

  率先鼓掌的杨子牧,却已坦然答道:“奏乐之人,乃是一名前辈先贤,至于尊姓大名,我也还尚未请教。”

  杨子牧说着,已是大大方方,向老者行了一礼。

  又道:“《汉宫秋月》一曲,本是那女怨之思,格调稍显阴柔……但闻前辈所奏,却是托物言恨、以曲承悲,道尽人生酸苦。”

  “前辈此曲……虽写作这‘汉宫秋月’,却当读作那‘岁月惆怅’!”

  论夸人,杨子牧乃是宗师。

  数百年后的他,好歹也写过无数漫评。

  更别说,这“前辈先贤”一词,也本是由丘桓所赠……此时,被杨子牧借以盛赞,他更是没法指责。

  并且,此曲究竟如何,先前的掌声,也已然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丘桓纵想驳斥,却也无从开口。

  甚至,更令他恼怒的是……

  随着杨子牧语毕,此前问话的女子,亦是双眸一亮,兀然惊道:“公子可是杨曲家?那名动秦淮的《千本樱》,可正是公子所作?”

  ……

  绕了一圈,故事又回到了原点。

  丘桓所轻贱的乐宦,却是一曲诉尽千愁。

  而他最记恨的杨子牧,则在一众官宦小姐眼中,俨然是名动京师的乐才。

  这无疑,令丘桓愈发恼怒。

  怒火灼心间,他竟是对官家小姐们,也不留丝毫情面。

  骤然抢断了话头,冷声道:

  “《汉宫秋月》固然是好,但这《千本樱》却是未必……此曲,终究只是舫间浊娱,脂粉气有余,而墨香味却无几。”

  “如此俗物……何配于盛名?”

  丘桓所言,倒也没错。

  毕竟《千本樱》的声名,很大程度上,的确是依附于奇闻逸趣……那夜舫间,真正有幸见证者,终究只是寥寥。

  故而一时之间,竟也没人能站出来反驳。

  未闻其曲,自然不敢胡诌。

  只不过……

  就在丘桓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杨子牧同谢苏扬,却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各自眼中,皆乃猎人般的狡慧。

  他们等的,却正是这一刻。

  一串弦惊柱颤的乐符,兀然在清风中迸发。

  依然是那般炽烈,也仍旧是如此汹涌……一如应如是她,用弦音所做出的回答,一样的放肆奔腾!

  清丽的手指,在筝弦间跃动。

  似狡雀、如游鱼。

  绚烂的琴音,于木筝间翻涌。

  若翠鸣、犹鹭嘶。

  如果说杨子牧所奏,还算是出奇制胜,乃是用后世的纷繁,来欺负当今的素雅。

  那应如是所弹,则已然融合了本朝音韵……斑斓间,亦有清音道道;绚丽下,仍存中正古朴。

  琴音一昂,兴致所起。

  琴音一黯,忧思绵绵。

  这般汇古纳今,如此融贯缓急……怎能不美得惊心、艳得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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