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黑鸟
在外面看夜市是热闹繁华，进去之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据说喜欢庆典和节日的人往往都害怕寂寞，害怕自己显得过于渺小，所以希求着想要靠近众人簇拥的火光。
陈屿走进夜市的入口，夜市里四处是结伴而行的人们。
像他这样，在旁人看来只身一人前来的却很罕见。
在灯笼暖融融的光线下，青年一个人的身影被斜斜拉长，显得有些单薄。
旁边不少路人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小伙子长得还挺俊，怎么也没个一起逛街的伴？
然而，陈屿此刻却并不觉得孤独。
他忙着当百科全书。
“这个是珍珠奶茶……那个吗，那个是串串香，还有烧鸭，烧鹅…”
精卫趴在一家小铺的玻璃上，微微踮起脚，眼巴巴地看着里头厨师现场制作的煎饼果子。
顾客一波接一波地来，买到这种外带式的小吃，直接就打开纸包，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裹着煎蛋，火腿，生菜，和各种浓郁酱汁调配出来的煎饼果子，那种光是闻到就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蔓延开来。
这不但吸引了顾客，也刺激到了——某位没法吃东西的幽灵少女。
精卫巴巴地看着不远处一个大口吃着煎饼果子的小男孩，红唇不自觉地开合，跟着对方的嘴巴动了起来，连搭在玻璃窗上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动，显然是一副想吃到挠墙的样子。
陈屿本来想着快速完成任务，就这么带着她粗略地逛上一圈，结果见到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可怜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
在未来的某天，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会不会可能找到什么办法……让她拥有一具现实的肉身呢？
就像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一样，来到了人类世界，却没办法拥有一双人类的双腿。
被父亲亲手杀死，孤零零地在石头里沉睡五千年的一缕幽魂，是不是也会害怕寂寞，会想走进火光里，想要被爱，被众人簇拥着，而不是……只能被一个人所看见。
但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有些过于惊世骇俗，陈屿思索了片刻，也感觉是自己在肖想不可能发生的事。
“嗨帅哥！”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家看上去像是裁缝铺的店面前，站着个穿着宽松襦裙的女孩，手里举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华服租借”。
是服装设计学院开的，华服铺子。
“秋夜祭，来租套华服穿吧～指不定会有艳遇哦。”
艳遇……他不是没有过。
陈屿默默地看了精卫一眼，这种“艳遇”，一辈子一次就够他受的了。
眼前这个一身杏黄色华服的女孩是服装设计学院的大一新生，第一次参加文化祭，正是最干劲满满，朝气蓬勃的时候，于是就被分配到了揽客的工作。
所幸，大部分人们还是很愿意配合一下节日气氛，掏腰包租一套华服的。
不像眼前这个家伙。
陈屿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块木牌，沉吟道：“我不用。”
女孩本来只是随意一搭讪，觉得这种节日还独自苦逼闲逛的一定是个平凡宅男。
没想到这个背影普普通通，就穿着一身T恤牛仔裤的青年转过来，长着一张相当好看的脸。
眉清目朗，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形状修长的眼睛，莫名给人一种很深邃的感觉。
女孩的眼睛已然闪闪发光，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屿。
恨不得立刻从店里偷出几件衣服给他试穿。
“你……”
然而，他刚一摇头，精卫已经直直地飘了进去。
店内是一块硕大的木板，上边悬挂着无数锦缎绫罗质地的袍子，各种精致标准的配印、长绶。都是典型的传统华服。
各种颜色的男装女装都有。刚刚他们看到的，穿着浴衣来来去去的情侣们，大概都是从这家店里租来的衣服。
这次文化祭的服院估计赚翻了。
陈屿站在店口，没有进门，实在不想花那个冤枉钱。
他尽量忽略身边女孩眼巴巴求消费的目光。
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很无趣的家伙。
精卫倒也不在意他穿不穿，自己走进裁缝铺里，只是细细打量了一圈，便轻盈地转身，又踱了出来。
她自然是不会让陈屿破费，只记住了喜欢的款式。在原地一个旋身，光华闪烁，就像什么西洋魔法似的，一件通体墨色的长裙缓缓幻化出来。
看上去是黑色的普通襦裙，却在暖光折射下，能看到光滑的缎面刺绣着日月星辰，精卫翎羽的细密暗纹。
精卫来到现代社会之后，总是很喜欢切换各种现代的穿着，再加上她身材高挑修长，幻化的总是能彰显自己完美身材的紧身衣裙。
今天终于再度穿上华服后，反而显得她身架格外娇小。尤其是那宽松的袖筒，松松垮垮地拢着纤细的手腕，有种惊人的脆弱。
好像一掰就会折断。
当然——也就是看上去。
要知道，那可是全盛时期搬山当球玩的腕力……
精卫斜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陈屿求生欲很强，嘴巴比脑子还快，“这个……好看。”
女孩头上的呆毛又得意洋洋地翘了起来。
“这是我们那个时候会穿的。”
她一宣衣摆，傲娇地向陈屿介绍道：“先前，你们人族本没有资格纺衣织布，是先蚕娘娘嫘祖，她最心善，不拘不私，将养蚕之术教授给所有部族。”
嫘祖，正是华国神话传说中，五千年前的黄帝之妻西陵氏，五千年前发明了养蚕、缫丝和织绸之人。
没想到她也是一位神祇。
不过想想也是，黄帝本身贵为祖神，正妻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类呢？
女孩打量着自己身上露出隐约光泽的华美锦缎，又抬头了一眼陈屿，思索了半晌，道：“也可能是她看着到处都是行走在九州上的裸体人族实在是辣眼睛……”
陈屿忍住敲她脑壳的欲望，“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时候，众祖神开辟鸿茫，于一片蛮荒中悉心守护人族……虽说日子不如你们这时候丰富多彩，却别有一种单纯的快乐。”精卫也不去纠他那副敷衍模样，径自陷入回忆。
“——在与人族如此交融之前，那些祖神们都不懂，什么是尔虞我诈，什么又是阴诡计谋。照你们的话来说，他们善也善的纯粹，恶也恶的纯粹。”
陈屿又“嗯”了一声，知道对方又在指桑骂槐。
“人族看上去似乎都很念旧。许多我曾经见过的，你们已经不需要的，却还是要在庆典的时候拿出来，好像不这么做，就会把它们忘了似的。”
灯笼橙红的光芒倒映在女孩的眼中，夜市的繁华缩影在那双眼睛里跳动着。
她扫视着夜市中的一切宣扬着传统文化的店铺，说这话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情绪上却没有什么波动。
“也并不是全盘接收。”陈屿总算有了一丝接话的念头，“这个世界有《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有《史记》——总有些值得留下来的东西。历史提醒我们不再犯和从前同样的错误。”
“真的会不再犯么？”精卫用他听不见的音量轻轻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捞金鱼！”女孩径直转身一跃，结束了这个话题。
在人群喧嚣的灯火中，她的身影就像一只轻灵的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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