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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四章:我会陪你一辈子


  昆仑天池旁的仙蔓,自开天辟地,便与山河共生,漫漫岁月中,荣枯荣灭,拢共孕育出两截灵藤。
  其一,便是随朱雀上神平定四海内乱,仙神之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不染。
  想当年,不染挥斥八极,一鞭掀起北海千层狂浪,无数妖邪在浪花中浮沉,哀嚎与求饶,都被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浪潮湮没在深海中,唯有赤红的不染在浓云如墨的天地间,迸出火树银花般的耀华。
  重黎虽未能亲眼看到不染力战群魔的英武,今日却何其有幸,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神尊拿着这柄人人羡艳的宝器下河抽鱼。
  寒冰触融,山涧中的鱼都是些滑手的小货色,着实难抓,对付几条鱼倒是犯不上催动不染神力,只是瞧着那金光闪闪的仙藤在溪涧中搅动,看着那一条条四散奔逃的鱼,顿时教他想起自己挨抽的那些年,冷不丁的一哆嗦。
  她挥鞭的时候不喜束手束脚,嫌他碍事,便让他抱着篓子在案上等。
  本以为这一鞭子下去,这些苦命的鱼八成要身首异处,意外的是最后落进他篓子里的鱼除了身上或多或少得印个几道火灼的鞭痕,竟还真就活蹦乱跳的。
  逮鱼都如此熟练,怪不得当初他每每想跑,都能被她精准地拽回来。
  陵光的鞭子挥得极准,他几乎不必走动,稍稍将篓子举高些便能接住飞来的鱼,偶尔被鱼尾巴拍个一脸水。
  “师尊,你不是不吃荤的吗?”他突然想起在昆仑山的时候,饭桌上就没见过荤腥,他想吃肉想得眼冒金星,只能托镜鸾去人间带只烧鸡烧鸭回来,悄悄地解馋。
  有几回被长潋撞见,他还试图用鸡腿儿堵上他的嘴。
  可气这小子软硬不吃,回头就跑去陵光面前捅了个底朝天,白瞎了他油汪汪的鸡腿儿。
  云渺宫里从未见过荤腥,他一直以为是她清心寡欲,茹素也有助修行,可她眼下在做什么?
  抓鱼?还一抓一个准儿?
  陵光从粼粼水波中掀起眼帘子,瞥了他一眼,淡淡反问:“谁同你说的。”
  “……”
  “神族并无忌口,想吃便吃。”
  “可当年……”
  “当年?”陵光微微蹙眉,旋即反应过来,又往篓子里甩了一尾鱼,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昆仑山的仙灵大多都相熟,彼此间互有来往,你觉得吃谁合适?”
  “……”
  眼见着时辰不早,她看了眼鱼篓,抽上来的四五条正好能做个午饭,剩下的留着晚上吃,于是收手作罢。
  季节还早,虾蟹都瘦骨伶仃,更别说鱼了,重黎思量片刻,拿这些鱼熬了一锅汤,又放了些山菌野菇,虽说口味淡了些,却也极鲜。
  陵光尝了一口,就怔住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重黎有些忐忑,毕竟这八年他吃的都凑合着来,已经好些年不曾正儿八经地做过饭了,突然间竟要做给她吃,累得他做鱼的时候紧张了好几回。
  “没有。”陵光垂眸看着奶白的鱼汤,眼底有些许动容,“就是想起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从前在昆仑山,都是吃你的手艺。”
  重黎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离开昆仑后,就很少做了。”
  毕竟堕魔后,他已不会再感到饥饿,吃饭也成了百无聊赖时的消遣。
  如今看着她坐在对面,捧着石碗小口小口地啜着汤汁,才终于想起,当初自己是为什么学的做饭。
  “师尊,我以后都给你做饭,做一辈子,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好不好?”他将碗搁在膝头,庄重地望着她。
  梦里百转千回,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揪着心,抓着肺,说了无数次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仍觉得不够。
  这些年,他行医救人,让魔族多行善事,原想着这样做就能变好,他身上的罪业会一点点地剥去,最后干干净净地重新回到云渺宫来见她,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对他说一句。
  我不怪你。
  可是没有。
  愧疚不曾减弱半分,每每做了一件善事,想到自己离她能近一步,却并不觉得多么开心。
  陈年的疤像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经年累月,又苦又疼,怎么都治不好,补不上。
  心是被剖成两半的痛,往前走也只觉得孤独。
  他甚至梦到过她冷漠地睁开眼,望着他,问他为什么如此朽木难雕,说她后悔了当初收他为徒。
  他哭着去抓她的衣袖,可手里只握住一片缥缈的雾,生生吓醒,一身冷汗,而后在长夜里,呆坐到天明。
  陵光倏忽一僵,错愕地抬起头:“一辈子?”
  本是郑重至极的一句话,他想了很久,斟酌了八年,才终于能对她说了。
  可这话被她择出来再念上一遍,他才觉出不对劲来。
  一辈子,哪是能轻易对自己的师尊说出口的话。
  这有多沉重,谁能说得清?
  他的耳根蹭地烧红了,所幸披着长发,还能遮掩一二,不至于让他那点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只是心跳得有些厉害,喉间是哑得,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是,是我失言了,师尊莫生气,我的意思是……”
  “你再说一遍。”
  “啊?”
  “再说一遍。”她也放下了碗筷,目光澄澈地望着他,干干净净,像没有沾染任何俗世尘埃的白月尖儿,毫无迟疑地照在他身上。
  重黎觉得自己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干涩的唇舌如此笨拙,几经思量,才理清了自己想要说的话,珍而重之地凝视着眼前的神明。
  北海雪漠,东海瑚丛,青丘之雪,长留碧霞……他这些年行过的千里江河,无数繁花美景,也不及她分毫。
  他的目光忽然如化开的雪,泛着春暖花开的涟漪,褪去了以往的盛气凌人,嚣张跋扈,在她面前拔光了浑身的刺儿,只把最温柔,最轻软的部分留给她。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陵光只觉得心口发烫,焦灼地疼。
  聪慧如她,隐隐意识到他要说的话必定是教人无所适从的,空落落的心口像是被骤然填满,沉甸甸的,那是他的真心。
  说来有些怂,她起了逃走的心思,可双腿像是和这片土地长在了一起,半分动弹不得。
  明明从前都吃了好多年他做的饭,却觉得唯有今日,心如潮涌,满腔固执溃不成军。
  被她亲手剜出的那颗心仿佛又长了回来,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眼前的青年比任何时候她所熟知的他都要稳重,坚定,他一笑,便有双浅浅的梨涡,很是好看。
  那双漆夜般的眼里,燃着金色的火焰,炽烈,温暖,驱散了她孤守昆仑千万年的寒,蛮不讲理地站在了她身边。
  他说:“我想给你做一辈子的饭,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你无需回头等着谁,只管往前走,我会追上啦,追不上了,就跑快些。你若是累了,乏了,我牵着你走,天涯沧海,十八地狱,都不离开。”
  青年的嗓音与她记忆中带着些许稚气与任性的少年的声音已截然不同,坚毅刚强,不可动摇。
  却偏偏又是温柔的,似是怕她不答应,带着小心试探的意味。
  将她要说的反驳之言都给堵了回去。
  她一时语塞,望着他好半天都不知怎么接话。
  “你觉得我需要这样一个人陪着?”倔强就如根深蒂固的藤,早就将她缠紧了,便是想说些温软的话,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冷漠的一句。
  眼前的人似是被刺了一下,这痛楚她仿佛能感同身受,深埋了多年的爱意化成了冰渣,让她痛觉自己的懦弱。
  明明是来宽慰他的,如今却连直视都不敢。
  她有些懊恼,还有些后悔,想缓和一下气氛,却又实在不擅打圆场,抿紧了唇,尴尬地坐在那。
  手边的鱼汤都快凉了,她忽然听到了一声笑。
  这笑声短促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轻率,更像是斟酌良久,终于释然而发出了轻叹。
  “没关系,只要师尊不生我的气,我就站得远一些,看着你往前走,护着你往前走,不会让师尊觉得烦。”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很多年,反复思量,时常令他彻夜难眠,今日见到了她,所有的纠结都像是在瞬间尘埃落定了。
  “只要师尊别不要我……”
  他忐忑着,不安的舔舐着干巴的唇。
  “只要师尊还认我,我死也不会走,你不认我,我也不走。”
  决绝如誓死之言,连一丝逃脱的余地都不给她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就……”陵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局促,急躁不已。
  她一急,好似要回绝他的架势,更令重黎感到挫败。
  总觉得自己如今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弥补之前的过错,她不会原谅他,也不想与再有过多的瓜葛。
  这个念头令他如临大敌,草木皆兵,手里的热汤也再喝不下一口,直勾勾地盯着她。
  陵光被他闹得啼笑皆非,她本无恶意,只是一人惯了,在云渺宫度过的漫漫年月里,从没有人说要陪她一辈子。
  那些年,她其实从未觉得不安,种种恼人的情绪,全是在遇到他之后了。
  看着他忽明忽灭的眼神,想到他是怎么度过的这八年,她心里就很疼。
  她不晓得该如何去宽慰一个人,能想到的,只有应了他的心愿。
  可身为仙神,一辈子何其漫长,未来又何其难以预料,她有些怕,怕今日轻率许下的承诺,他日反而会成为难以割舍的牵绊。
  爱慕就像一场春雨后滋长的种子,在得到情根之前,她不知那是什么滋味,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喜爱了他多久。
  孤独,他原是离开之后,那种抓心挠肝的焦虑,不可名状的忧愁。
  可这样的心思,她不知如何表达,也不敢轻率了这点来之不易的相敬。
  这样的梦,她不知如何自处,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沉默良久,她轻叹一声,只能道:“……今日且在令丘歇一宿,明日一早,你随我回昆仑吧,什么事都等回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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