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阴影

　　一开始得知拍摄的地点是一家高档的花园酒店，关小羽还在暗自庆幸。在这么美的环境中就可以顺利完成工作真是再好不过了，虽然紧张忐忑，但在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她已经开始变得信心满满了。想着圆满完成这次的工作可以稍微松口气，不愧对王总监的赏识。

　　但这一切的美好愿景都在接下来的一个噩耗中烟消云散了。

　　关小羽换上客户准备的拍摄服装，是一件上面印着龟背竹图样的新款泳衣，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和夏日的气息。

　　“模特请就位，准备下一场拍摄。”工作人员下了最后通牒。

　　这个场景的拍摄地点就选在酒店的露天泳池，主题叫作夏日甜心，要求呈现出夏日的清新自然活力。虽然众目睽睽之下身穿泳衣对关小羽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但面前这一池澄澈的水，对她来说似乎是更大的挑战，不，是灾难。

　　谁也无法听到她此刻不断加速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一枚定时炸弹即将引爆。

　　根据摄影师的指示，关小羽坐在泳池边，手里拿着橙子和西瓜等夏日的水果，脚则伸入泳池做着戏水的动作。或是怀抱着满满少女心造型的泳圈，展露甜美的笑容。类似的几组动作拍完，该来的还是来了。

　　“好了，现在进入水中，拍摄水下的部分。”摄影师发出指示。

　　“可是，我不会游泳。”关小羽一路硬撑下来，还是逃不开下水的宿命。

　　“我们不拍摄游泳的姿势，你只用在水中闭气，然后摆出一些轻松愉悦的表情就好了。”摄影师阐明自己的要求。

　　“可是我——”关小羽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拍摄之前就说好的要高度配合摄影师，完成一些有难度的拍摄，现在又怎么能够言而无信，为自己找借口呢。她还是决定尽力去试一下，至于能不能成功，谁也无法预料。

　　关小羽扶着扶梯，小心地下入泳池中。泳池里的水大约有一米五深，已经没过了她胸口的位置。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水压的作用，她感到呼吸变得不那么畅快，身体有些不自觉的发抖。

　　说好的夏日畅爽，被她演绎出了一种冬日颤栗的视觉效果。

　　“调整好状态，准备入水。”摄影师已经换好了水下拍摄的装备，只等着模特的精彩表现。

　　豁出去了。没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没有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能让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溜走。关小羽这样想着，深呼吸，闭气，下潜。

　　就在所有人都期待将会拍出怎样惊艳的照片时，关小羽突然触电一般从水中站了起来。这距她入水仅仅过去了一秒钟，她的惊慌失措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闭气呀，要在水下保持一个轻松甜美的状态。”摄影师忍不住再次强调。

　　“不好意思，我可能有点紧张。”关小羽心虚地说着抱歉。

　　“不要紧张嘛，要拿出专业的态度来。好吧，我们再来一次。”摄影师保持着鼓励的态度。

　　关小羽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再一次潜入水中。这次她有所进步，待在水下的时间延长了两秒。不过这进步显然无法达到众人的预期。毕竟谁也不想耗在这里陪着她一秒一秒的进步，谁又不想早点收工回去约会、逛街、吃饭、打电动呢？

　　意识到自己正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关小羽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加紧练习。岸上的人即使一开始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被她那种不屈不挠的坚持精神给感动了。于是谁也没有催促什么，抱怨什么。

　　关小羽加紧练习，不停地闭气，入水，连呛了好几口带着轻微消毒水气味的水。

　　“关小羽，你没事吧？”泳池边站着的小刘助理有些于心不忍。

　　关小羽顾不上回答，一次次强迫自己待在水下面。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水下的时间基本可以达到拍一张像素清晰构图精妙的照片所需的时间。

　　“不错，不错，我们现在可以继续了。”摄影师舒了一口气。但当他真的操纵机器准备拍摄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轻松解决。摄影师摇着头说：“这样不行啊，你要睁开眼睛，要有表情的。”

　　刚刚取得的一点进步，看样子又要从零开始。

　　“我知道的，不好意思，我们再来一次吧。”关小羽用着抱歉又有些乞求的语气。她再一次潜入水中，试图根据指示在水下睁开眼睛。

　　就在她眼睛睁开的一瞬间，一张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无法看清那张脸的具体容貌，只是一种熟悉的恐惧和绝望一下子笼罩着她。她一脸惊恐地从水里站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向下淌水，整个人显得呆滞和失神，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在拍时尚照片，不是惊悚恐怖电影。这样的进度我们不如放弃吧，还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不明所以的摄影师干脆中断了拍摄，态度也开始变的不耐烦。

　　小刘助理看着失魂落魄的关小羽，感到她的状态出现异常，于是示意她从泳池中上来，给她披上了准备好的浴巾。

　　“对不起，我又让你们失望了。是我没用。”关小羽感到深深的沮丧，失望，愧疚，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把她整个胸腔填塞的满满的，无法排遣。

　　“先别说这个了。你好像一直在发抖，不要紧吗？”小刘助理关切地问，不管怎么样，比起工作来说，身体显得更为重要。

　　“我没事，不用管我。”关小羽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她可能太累了。

　　“好吧，那你先在这里等。我去跟对方沟通一下，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电话找其他人来替你一下。”小刘助理说着动身去找对方的负责人协商。

　　关小羽的一句“对不起”说不出口，如鲠在喉。有时候“对不起”真的是这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一句话，哪怕说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于事无补，什么都改变不了。

　　关小羽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她没有按照小刘助理说的在那里乖乖等待，而是独自换好衣服，离开了工作的地点。

　　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惧怕的东西？蛇虫鼠蚁或是其他让女生们心生恐惧花容失色的事物对关小羽来说都可以一笑置之。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可能就是人们口中的“女汉子。”可偏偏这件事在她心中犹如巨峰无法跨越，又如鬼魅不能摆脱，那就是将自己整个人置于水中。

　　这种糟糕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就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在水中溺亡。那种窒息的恐惧和莫大的悲伤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在心理学上，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童年的遭遇在她人生中所留下的阴影。

　　从前她总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不下水就好了。就连一直纠缠着她的梦魇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往事的淡忘而逐渐减少。她愿意相信总有一天，那些烙印在心底的伤疤会愈合，所有因此而带来的顽疾也终将不药而愈。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天要多久才会到来。

　　上天还是在伤口愈合前就把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像普通人一样，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些。

　　关小羽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不知不觉游荡到了酒吧的门前，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想了想还是没有勇气踏进去。

　　“唉，来都来了，不进去喝一杯？”身后传来很有磁性的男声。

　　关小羽转身，看着迟赫立坐在摩托车上，摘下自己的头盔，还是一脸痞痞的笑。

　　“我可没带酒钱。”关小羽开玩笑回他。

　　“少废话，到了这里还怕找不到人请你喝一杯。”迟赫立说着，锁好车，背着自己的吉他带关小羽走进酒吧的大门。

　　“关小羽，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说走就走，也不记得经常回来看看。”一进酒吧的内场，莫小梅就叽叽喳喳地拥抱上来。她抱的很紧，仔细一看，眼圈还有些泛红。

　　“我也要工作啊，再说这里可不是我这种贫民窟女孩能来消费的地方。”关小羽与她逗趣。

　　“说什么呢，想喝点什么，我请你？”说着招呼关小羽在吧台的地方坐下，又对着吧台里的林森说：“林店长，贵客来了，要拿什么招待呀？”

　　林森笑笑，说：“包在我身上。”

　　关小羽与莫小梅对视一笑：“林店长？恭喜高升啊。”

　　“小羽啊，你不在我工作起来都没有热情了，总觉得茶饭不香。唉，你的新工作还顺利吧？如果混的好了，我干脆也辞职跟着你一起走吧……”莫小梅像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见到关小羽就想一股脑地往外倒。

　　关小羽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被需要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温暖。

　　迟赫立在台上唱着歌，有种久违的亲切和感动。好友相聚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直到她放在包里的手机震动响起，小梅替她接了电话，告知了具体的位置。

　　陆修远的车子很快出现在酒吧门口，迟赫立将关小羽送了出来，小心地塞进车子里，不忘叮嘱说：“她好像有心事，照顾好她。”然后关上了车门。

　　陆修远摇下一边的车窗，回了一句：“谢谢。”

　　车子朝着家的方向行驶起来，坐在副驾驶的关小羽醉得迷迷糊糊，嘴里还不忘碎碎念：“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有什么出息。我为什么会怕水，连小孩子都不怕，我为什么做不到……我在水里看到弟弟的脸，一定是他不肯原谅我对不对？还是我阿妈不肯原谅我？”喃喃自语变成了小声抽泣，继而又变成带着哭腔的大声质问。

　　陆修远心疼地不知如何安慰，任凭她在不清醒的时候发泄着心中郁结的难过。

　　清晨，关小羽在房间里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只能依稀回想起自己走进了酒吧，怎么出来的就完全不记得了。

　　“醒了？”陆修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关小羽吃了一惊。莫不是他送自己回来的？都说酒后吐真言，自己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于是又问：“我昨天有没有乱说什么话？”

　　“不会喝酒就不要学别人逞强啊，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喝的烂醉很危险的你不知道吗？”陆修远一副班主任的嘴脸站在一旁说教。

　　看来自己没说什么特别的，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跟自己扯这些有的没的。

　　“知道啦。”关小羽乖乖承认错误，以免继续被说教。

　　“快起来，带你去一个地方。”陆修远催促她。

　　“去哪儿啊？”关小羽还没做好准备。清醒过来她才想起来自己昨天的失礼，惦记着要去公司里向王总监和小刘助理负荆请罪，便说：“我还要去一趟公司呢。”

　　“放心，我已经替你请过假了。”陆修远淡定地说。

　　“真的假的？你怎么做到的？”关小羽觉得难以置信，自己闯了祸，居然还能请的了假。

　　“少啰嗦，快走吧。”陆修远再次催促。

　　坐在车上，关小羽手里还拿着咬了一半的油条，喂了一口陆修远杯子里的豆浆，忍不住打听：“到底要去哪儿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陆修远守口如瓶，保持神秘。

　　“嘁。”关小羽只好作罢，打开车上的收音机，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音乐频道。

　　车子行驶在公路上，车窗外的景物快速后移，在悠扬的乐曲和车身的轻轻摇晃中关小羽昏昏欲睡。不问目的，只知道走了很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关小羽一下子清醒起来。

　　“下车。”陆修远示意她。

　　打开车门，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海浪的声音。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关小羽一下子警觉起来。

　　“游泳啊？我想大概只要学会了在大海里面游泳，那么其它一切的水域也就不足为惧了。”陆修远说着去拉她的手。

　　关小羽下意识地后退和抗拒。说出来可能难以置信，明明生活在一座海滨城市她却从来不敢想在大海中嬉戏，比起游泳池，大海自然更为凶险和未知。奈何无法挣脱陆修远的拉扯，加上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动摇和期待。

　　穿过一排修长挺拔的椰树，便踏上了柔软的沙滩。细腻的沙粒温柔地将脚掌包裹起来，像走在一张巨大又温暖的毯子上。海水没有想象中那些澄澈和碧蓝，但海浪却异常清脆动听。踏在柔软的沙滩上，让涌上岸的浪花轻轻触碰自己的脚丫，这对于关小羽来说没有那么难。她羡慕地望着在海里畅游嬉戏的男男女女。

　　关小羽退回去，安静地坐在沙滩上。

　　陆修远先是在远处按下快门，为她拍了几张照片，又挨着她坐下来，试探着问：“要不要去试试。”

　　“不要。”关小羽回答地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那种恐惧对她来说太深刻又真切了，她没有办法放任自己去冒险。

　　陆修远自然也明白，要想将恐惧彻底从关小羽心里面赶出去，简单粗暴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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