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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手中鱼(上)


  听到这话,一旁的白衣少年竟先是十分惊异,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小汉子会是什么绝世高手,更不会去想这个笑意灿烂的普通中年人会是刀法宗师,更何况成了那人的师父?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少年望着那张从容不迫的精瘦脸庞,心中有些炽热,恨不得上前去煽风点火一番,好让这两个提刀侍卫狠狠地较量一次,以此来一探虚实,要真如这宋家侍卫所说的那般,自己就真可以见识见识这司马长安的绝世风采,人家平日里一副敦厚老实的和善模样,要的确是深藏不露,也不枉少年今日劳神费力出行了!姬应寒往日里也只能听自己叔叔讲述那些江湖侠客是多么的热血激昂、武功不俗,再者,就是看看小说或是听听哪家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吹嘘一番,今日,也许还真能有幸亲眼目睹,少年还来不及高兴,眼前的矮小汉子就已经驻在原地默默摇头,没说上一句话,就连臂长过膝的双手也是置于背后,完全是一副不屑的作派,这让姬应寒失望之极。

  反观那杨大个,则是一手握住了刀鞘,故意外泄气机,跃跃欲试。

  此时的司马长安对此人虽称不上喜欢,但也没有多大的嫌恶,仔细探寻眼前之人,以对方溢流气机判断其武道境界,真武境初期。

  司马长安紧皱眉头,对方境界要是在一般江湖武夫看来,实在是有些高不可攀,起初自己也没料到这人有这般境界修为,但也见怪不怪。矮小汉子轻咳两声,如若自己当真出刀比试,就会有八九成的概率成了对方的磨刀石,或者更为贴切的讲,则是垫脚石,在武道之路上的垫脚石,而自己的武道境界很难有半点精进。

  这种突如其来的切磋比试,毫无半点价值可言,自己岂会蠢到去做这亏本买卖?

  片刻,这黑衣杨大个的举动竟是出乎了在场众人的意料,只见他原先凶悍的嘴脸说变就变,竟是微微一笑,露出恭敬之色,握住佩刀的手也是立刻松开,低下头去,双手抱拳大声说道:“刚才杨某的这番话并非真意,只是我随口一说,开了个玩笑罢了。杨某我自知哪会是长安兄您的对手,是我一时间说话唐突了,还望长安兄莫要怪罪!”

  说完,所有人都是疑惑不解,而像严廷阳和宋玉慈呢,则面露讥讽。

  这宋玉慈自觉真是丢脸,不光丢这杨大个的脸,更丢了自己的脸,可也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斗鸡眼狠狠瞪了这高大男子一眼。

  这杨大个呢,也不怎么在意,淡淡瞥了宋玉慈一眼,继续抱拳说道:“先前,杨某真是冒犯了!”

  人家都用了这般说辞,先不管他起先是否真是一时兴起,口无遮拦,开了个不小的玩笑,而现在,自己怎能再将此事咬着不松口,只见司马长安缓缓吐出两字:“小事!”

  听着眼前这高大男子的谲怪之谈,姬应寒面色凝重,更多的则是有些懊丧,叹了口气,却被身旁的严廷阳看在了心里,也是笑着“唉”了一声。

  虽说这两人没能真正较上劲,可也是让姬应寒自觉收获颇丰。

  一来,是知晓了这眼不见心不烦的矮小护卫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二来,如若自己向此人说上几句中听的言语,拍拍人家马屁也行,再不济就是端茶送水,让一旁的严廷阳帮忙撮合撮合,也未必不能让他收自己做徒弟,就算行不通,教个自己一招半式的丁点绝学,总还有所期望吧!

  想到这里,少年不禁暗自偷笑,自己师父不愿亲手相授,就找这位呗!也应该说得过去!

  不一会,那杨大个两眼放光地盯着司马长安腰间挂着的那把刀,刀不长,也就两尺出头,刀鞘乌黑,看着虽普普通通,但这杨大个似乎对这把刀的兴趣很是浓厚,他搓了搓手,说道:“长安兄,能否让我看看这刀?”

  见司马长安瞬时变了脸色,他继续说道:“我只是好好瞻仰一番,就看一眼,没有其他意思,一会工夫就行,看完就还给长安兄!等哪天有空了,兄弟我定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说完,那人又做了个喝酒吃肉的动作,拍拍肚子,快意一笑。

  说这江湖武夫随身携带的刀、剑啥的,只要是称手的武器,就同一个出门游历时时时刻刻都会陪伴在自己左右的小媳妇,这自家媳妇哪有遭外人觊觎的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个漂亮媳妇能被人称赞夸奖,也说不上是什么坏事,再者,这司马长安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听着眼前之人的恳求,也是没好意思拒绝,只不过在松开腰间细绳,摘下弯刀,再缓缓递出之时,说了一句:“说好了,只看一眼,看完就还我,别耍什么花样!”

  那杨大个微笑着点头,双手捧着刀,让外人见了定要以为这玩意是个千金难求之物,随后,又摘下了了自己的佩刀,双刀同时出鞘,刺眼白光从杨大个手中炸开,看得众人均是歪头遮眼。

  杨大个还不忘挥舞一二,双刀在手,气势汹汹,往三尺外的一墩半人高的朽木桩子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拍,砍得那被人遗弃的烂木头木屑飞溅,随后又是猛地跳上木桩,正要再次威武出刀,好让这些娃娃瞧瞧自己的真本事,却不料那桩子咔嚓几声,果真是烂得不能再烂了,一下子凹陷一角,随后整个倒去,站在上面的牛皮大汉还得意洋洋地咧嘴叉腰大笑,一会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旁的宋玉慈看到这滑稽可笑的一幕,并没笑得出来,反倒是脸色平常,眼前这个人,有多笨,恐怕这宋家大少爷要比这侍卫本人要清楚?

  那小女娃娃和严廷阳均是开怀大笑,笑这杨大个的蹩脚把式,硬要逞能,结果却是出了丑。

  地上的男人笑着一句:“献丑了!献丑了!”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姬应寒实在无法深思这滑稽自大的男人是真假装高人,弄巧成拙才摔了个狗吃屎,还是佯装愚笨,只为了逗人乐呵才演这一出戏,他皱了皱眉头,毫不客气的一手接过严廷阳吃了半串的冰糖葫芦往嘴里一塞,就这点本事,还大言不惭地要与司马长安比刀,难不成那司马长安也是个沽名钓誉的江湖骗子?

  杨大个站起身来,没觉得丢了多大面子,将自己的刀收入鞘中,又笑着走到矮小男人面前,归还了那柄弯刀,反倒是对着姬应寒说道:“姬家小公子,你不是要去龙山吗?听我家公子说了,你要去那窑头里瞧瞧,这不,那姓许的小子也来了,正巧,他爹许桐这些日子轻松得很,赶早不如赶晚,要是去得迟了,就没多少时间可在那山上呆了,可不能半夜在那山路上走!”

  少年无可奈何,这都啥跟啥,自己要干什么,怎么连着宋家仆役都一清二楚了!

  也是,那龙山山腰上全是野坟,也没人清楚到底是从何时起,那边就成了小半个墓地,或许是有那么点风水讲究,小镇上的道士实在太多,相骨测运,替人求签算命的,真的不少,也许是同行竞争过于激烈,那些道士,不是把自己打扮成高深莫测的神仙,就是在签桶里动动手脚,拔出一些下签,用同等数量的上签来代替,还有的,更是挨家挨户去说道,也不觉得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再常见的住宅布局也是硬要往好了说,说是福地福人居,福人居福地,风水养人,必出贵子,滔滔不绝,也是为了在这小镇之上讨口饭吃,就是把那龙山也给说成了千古以来难得的宝穴,让山上的许桐对这些略懂阴阳五行之学与堪舆之术的道士深恶痛绝,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睡得还是死人!

  姬应寒起码也是在这小镇上打耍闹腾了四五年的孩子,打小就没出过钱源县外,镇上有几座山,山上有啥,都是一清二楚,否则就和严廷阳这么多年白折腾了,不过,说好听些是放荡不羁,说难听就是疯疯癫癫!

  两位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要是下山天黑了,不说这世上真有鬼,能钻出坟来吓人,就说那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一座座坟包,阴冷诡异的气氛也能把这帮小孩吓得半死。

  杨大个望了望那鼻涕大坨大坨黏在嘴边的许鲲鹏,实在是有些作呕,十二三岁的孩子,有哪个像他这般的,这孩子的爹娘也不管管,估计是这许桐没日没夜地烧瓷烧坏了脑子。

  许鲲鹏狠狠缩了缩鼻涕,对着姬应寒说道:“姬大哥,你放心吧,我早已和我爹说好了,你能上山,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就莫名其妙地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裤子,也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往自己裤裆里踹了只一尺不到的兔毫,和皱皱巴巴的大坨宣纸,用手掏了又掏,看得一旁侍女柳眉微蹙,用手遮住了红着脸没敢出声的自家小姐。

  那小胖墩嘿嘿傻笑,根本就没觉得不好意思,开口说道:“你看,我早有准备,我爹还盼着你能亲手作幅好画,好让他能仔细揣摩,花上个几天工夫的临摹,一定将你的画深深绘在他最好的瓷器上,到时候,再在窑子里烧个几天几夜,最后再修理一番,我亲自送到你家去,绝不收你一文钱!”

  不等姬应寒说任何话,这小胖墩早已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跟前,递上手中的物件,继续说:“不用担心,我爹书房里头就有好几方大大的古砚,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都是镇里镇外的那些富家贵户赠予我爹爹的,哦,对了,还有成堆的彩石在家门口堆着呢!你到时候作画要的料子怎么也不会缺,要是你乐意,带些下山也行,反正我家多得是!”

  这孩子实在客气,一时间,姬应寒不知如何是好,内心如天人交战,可还是笑着伸手接过了那只兔毫和宣纸,还不忘说声感谢。

  而那一旁的严廷阳则是没什么好的脸色,腔调古怪:“呦!真是用心良苦啊!”

  那许鲲鹏竟是置若罔闻,转身就要挪步,要带着这帮人往自家赶。

  此时,姬应寒心有余悸,对着前面的小胖墩说道:“那说好了,这画看完得还我,不然要是被我师父知晓了,还不打我一顿!另外,我可不是什么天下顶尖的画师,画出个牛头马面来,可不要怪我!”

  不光是作画,作诗写字也是如此,只要是姬应寒一笔一画所成之物,温梓庆定要他好生看管,非但不可乱丢乱放,而且还不能轻易送人。

  少年七岁拜师,八岁练棋,三年上千局对弈,局局不论输赢,都给一五一十地记载在册。哪招走错了,哪手是妙棋,都要熟练通透,深深烙印在脑子里,上千个日夜下来,少年的棋册硬是有了一指长的厚度,往日里翻看也是不敢捧在手里,不是怕沉,而是怕那不牢固的书页被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扯了下来。

  那小胖墩没回头,估计是有些激动,脑袋则是拼命地点着,往小镇东南方向而去。

  姬应寒回头看了一眼那红袍女娃娃,意思是说,你要不要也同我们一起去山上看看?

  这小女孩也果真聪慧,没有出声,只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拉着身后的年长丫鬟不紧不慢地跟在这群人身后。

  这大窑主许桐的制瓷手艺虽不敢说是整个天下榜上有名,却也是能在整个东越被人认可,更何况是这小小的青山镇,只不过一般的贫民百姓并不对龙山窑口里的形态不一的青瓷感兴趣,偶有瞧见了,也只是表面上夸赞几句。

  天大地大,银子最大,只有足够的银子才能轻而易举地换来食物,而这小镇上哪有多少富贵人家,多半都是那些租个一亩三分地,年年耕作等着收成的农民,结下的粮食上缴一定量的官税,虽不多,但是再由这一家几口一年吃下来,又能剩下多少拿到镇上的粮铺里去换些铜钱呢?

  普通老百姓家里盛菜盛饭的碗,都是陶器,哪买得起什么瓷碗,更别提蛇头虎脑,形态各异的青瓷与那些价格高昂的绘饰物件了,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就一个吃饭用的破碗,盛放物件的罐子,不该有那么多讲究。

  可对于那些士族门阀的富贵人家,就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用担心饿肚子,就想着追求追求自己的生活品质,食饱衣暖之时,则思婬欲之心,定要把自个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给重新去龙山许桐那换上一批,画上那些赤身裸体、辗转反侧的男女行房事的画面,就连那夜间用的尿壶也必须搞个鸡头口子!

  说这龙山是块风水圣地也不是不无道理,毕竟山下就有一条蛇龙河,水随山而行,山随水而止。

  一位落魄寒酸的老道士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一点的道士,也不对,准确说来,应该是道姑,穿了一身灰白的道袍显得很清爽,这道姑也就二十出头,长得一般般,没啥特别之处,根本吸引不了镇上的年轻男子。

  两人在这蛇龙河旁走走停停,似是在寻觅什么。

  老道士蹲在了河边,伸出一手往水里一探,晃了晃那清凉的河水,随后收回手来,露出一个笑脸。

  一条金灿灿的鲤鱼游到了老人脚下,这鱼很小,胆子却很大,与这河里的其他鱼完全是相反的状况。

  镇上的百姓都知道,河里的鱼不多,却是个头异常的大,特别是肥嫩的鲤鱼,而且,这河边钓鱼惯了的老头子都知晓,这河里的鱼越肥,就越是胆小,机灵得很。

  老人再次将手放入水中,只不过这次是两只手,他连水带鱼捧起,来到年轻道姑面前。

  那道姑看了看老道士手里的那条鲤鱼,啧啧称奇,只不过,这鱼嘴上的触须一长一短,长的有大半个鱼身那么长,短的则是小拇指指甲盖那么点宽,另外,这鱼的腹部与尾部确实是金灿灿一片无疑,可这鱼头以及前半个鱼身,怎么就是大片白白的鱼鳞了呢?

  年轻道姑皱着眉头苦思,却也不会否定这鱼是个机缘宝贝。

  老道士解释道:“你看那,这鱼,是奇怪了点,不怕人,还长得奇特无比,这倒是让你师父我想起了一个人!”

  老道士卖着关子,在一旁哎呦来哎呦去的,想要提起自己徒弟的兴趣。

  可那道姑没有说话,却望着远处河边缓步行来的七八个人,有大有小,再将自己的视线集中在红袍女孩和白衣少年身上,再看了一眼老人手中的小鲤鱼,哀叹了一声!

          老道士看着一旁怔怔出神的女弟子,不由得叹息一声,轻声说道:“你有什么可悲哀的,为师手中的这尾小小的鲤鱼不也活蹦乱跳欢快地很吗?来来来!仔细瞧瞧!”

  道姑本想接过老人手中的鲤鱼,可终究还只是将老人手中的小鲤鱼再次好生打量,问道:“天下的鱼不都一样,离开了水,怎就还能活下去?”

  老人含蓄一笑,望着远方,继续说道:“打住,为师先和你说好了,你背着同门师叔跑下九宫山,说是说寻觅这世间机缘来了,去哪里不好,非得来这东越蛮夷之地找为师,你这徒弟,还想骗过你师父我,你的小心思,还能瞒过为师我的火眼金睛?也好,这尾鲤鱼,你也别想要了,咋地?不乐意,没辙,撒泼打滚也不顶用!”

  女道姑一脸幽怨,轻轻呢喃:“可是!可是!”

  女子没再继续说下去,也不知晓该怎么开口,一脸委屈地望着老人。

  老道士一语道破天机:“怎么,梓楠草堂里的那位圣人,你信不过?你还想涉足其中,插上一手?你呀你呀!那位儒教圣贤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你!要你多事?唉,你可知此人对后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老人重重说道:“井底之蛙!”

  闻言,女子有些不服气,暗自嘟囔:“狗眼看人低!”

  “啊呦”一声,原是一记板栗,老人也狠心,死死敲在自己徒弟脑瓜上。

  年轻道姑有些吃疼,揉了揉后脑勺说:“师父,不是徒儿看不起那位圣人。我反倒是对他敬重得很,那老儒士的通天本领我半点也不会怀疑,只不过那娃娃实在是让徒儿看着!唉!师父,您说过,他身上的气运多半不是自己的,我就是很不能理解,为何一个人的气运还能硬是分成两部分,还是内少外多。这孩子对任何修行之人来说,就是活脱脱的一条肉嫩可口的大肥鱼。师父,为何你不帮他,反倒是去给那小女孩身上牵线,保她一生无病无灾?他可是!”

  道姑的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师父出声打断:“他可是你师兄的儿子?可是千年难遇的可造之才,是善修之人?是你师兄的骨肉又如何?是天纵奇才又怎样?这么多年来,为师不曾踏出这钱源半步,那娃娃的吃喝拉撒,只要我掐手一算,都能不问而知,就连他何时何地说了何言语,我也一样了如指掌。五年来,这孩子都干了些什么,不是去河里摸虾钓鱼溪水玩闹,就是去田里摘瓜偷菜放火烧山,能有什么出息,身上的半点本事都是温梓庆逼着这孩子学的,若没了这位圣人,这孩子就是废柴,是刀俎鱼肉!”

  话又说回来,老道士自然不会把年轻道姑的言语当真,敬重?通天本领?怀疑?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女子要早有这般觉悟,怎会一直止步于炼精化气的境界,十年修行,庸庸碌碌,奇了怪哉,自己徒弟虽称不上天资聪敏,可也不是榆木脑袋一窍不通的人呐,平日里也没见她偷懒,怎么就比不上那些同辈炼气士呢?这以后传出去,再报上自己的名号,堂堂九宫山道教师祖,兼正一派掌教,收了一个不稂不莠的女徒弟,好不让人笑掉大牙,简直是无地自容!

  年轻道姑没再说话,看了一眼唉声叹息的老人,再望着平静的河面,身体却微微颤动。

  老人将手中的鲤鱼放回河中,看着这小家伙缓缓游去,才发觉自己徒儿似是有些不高兴,难免又是叹出一口浊气,说道:“走吧!走吧!为师也不打算将这尾可怜的小鲤鱼带回去了,就让它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年轻女子闻言,本就算不得好的心情顿时跌至谷底,心中的愤怒如决堤了的江河般迅涌而出,她对老人怒目相视,大声说道:“放了?这就放了,就不怕被水里的其他鱼给一口吞了?你!”

  道姑终究是没能将辱骂自己师父的言辞说出口,瞥过头去,再也不看老人。

  可那老人并未因徒弟对自己发火而出声斥责,只是语气平和地说道:“咱师徒二人,要是与这鱼有缘,日后定还会相见,想必那时,这小鲤鱼也就未必是当下的光景了。嗯,或许是满身鱼鳞都成了金黄,也或许就变成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鱼!你也别怪为师我亲手放送了它,就让它自个在这河里好好呆着吧!是福是祸,是死是活,与我不相干,咋了,本就不相干呀!徒儿你气啥?”

  年轻道姑白了一眼老人,独自在一边生闷气!

  片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道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心神,却又是听到远处传来悠悠小曲,内心就同清风过后的好不容易才消去波纹的湖面又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子砸下,扬起水花,荡起阵阵涟漪。

  女子转头望去,那七八个人早已坐在河边休憩,都是些十来岁的柔弱孩童,约莫是一路走来腿脚有些疲累,才会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那不怎么干净的草堆里。

  姬应寒喜欢走着走着就顺手拔下路边的青草叶子,贴切地讲,对少年自己来说,这也不算是一种喜欢,反而是一种在山上玩闹久了之后养成的习惯。

  他往水边的半人高的野草上撕下一片叶子,不久后便丢弃,一片又一片,直到拿到一片较为大一些的绿叶,用自己的嘴唇含住,吹起口哨。

  少年可不是随意为之,吹的是自己师父教的《江南谣》,说是教,还不如说是少年自己瞎捉摸才悟出来的。

  当时,自己师父就也是安详地坐在河边,嘴里就叼着块小叶子,简单地蠕动着嘴唇,滚着喉咙就吹出这首辗转悠扬的小曲,听得少年心生佩服,还不忘问老儒士:“师父,真没想到你还会吹小曲。也对,师父也一定有自己的师父!嗯,这师父的师父该称作啥?师爷吗?”

  温梓庆扔掉嘴中的叶子,笑着说:“我只有一个教我读书识字的学塾先生,如果你硬是认为这位先生是我的师父,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古往今来,能被人称作师父的人,都是给弟子来传道受业的。而这曲子,名叫《江南谣》,也并不是我先生教我的!”至于后一个问题,这位儒教圣人却是懒得废话!

  姬应寒继续问道:“那会是谁?”

  老儒士伸出手摸了摸姬应寒的脑袋,解释道;“一个傻子,嗯,就是一个傻子,没啥好奇怪的,师父我实话实说罢了!他来到东越之后,就作了这么首谱子,还和我彻夜长谈了一番,讲的都是奏乐吟曲之道,可为师我哪能领悟这其中的奥妙,唯有这《江南谣》,还算简单!”

  姬应寒笑得乐呵,没想到自己师父还有学不会的东西,只是有点搞不明白,曲子虽简单通俗,却也不是一般人能随意谱就的,若真是不开窍的愚钝之人,怎能写得出来,于是说道:“师父,你就别骗我了,傻子会有学问吗?到底是谁?”

  “嗯?傻子怎么就没有学问,为师和你讲,你别不信,傻子也可以成为圣人,贩夫走卒更是如此!四民异业而同道!说来也好笑,这人呐,能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盘缠都给那街边的乞丐,让人家能穿上暖和的衣裳,吃上管饱的饭食,而自己,却是身无分文,足足饿上一个月之久的人,而这样的人,你说是不是傻子?”

  少年满脸错愕,这世间能有这样的人吗?就算有,又有几个呢?只见他点点头,大声说道:“傻子!真是个傻子!天大的傻子!”

  其实,少年心里想的是,这人真不傻,一点也不傻,只是有点可怜!

  老儒士说道:“如果你要救人,结果救了人却使自己也陷入危机,那又要谁来救你呢?如果你心怀大志,忧国忧民,欲救世间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结果自己却成了一心想要拯救之人,却已无能无力,这到底算是什么道理?”

  温梓庆看了看自己徒弟,发现他皱着眉头在那里嘀嘀咕咕,竟是愤愤说道:“救人反成所救之人,白救!可笑!反复非反覆!”

  说完,老儒士仰天大笑。

  当年,以韩昌陵、刘寂笙、卢蘋与熊霸南为首的众州刺史举兵谋逆,挥师进军洛阳城,屠杀得满城血流成河,逼死先皇严雍后,又有多少人在那刀光剑影与哀嚎遍野的夜晚中存活下来,侥幸逃亡的亡国流民一路南下,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小城池,一走就是几千里。

  而在某个连名字都可有可无的小镇街道之上,有着一位瞧上去像是书生的中年男子蹲坐在角落里,分明也是一路逃难才会沦落于此,他身前放了个小破碗,苦苦哀求路过的行人能好心给个铜板或是给口饭吃,可这街上,哪能碰得着什么热心人,全是逃难的流民百姓,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挨挤在一起跑路,如虎在背般不能有片刻停留。

  乌压压的人群如蝗虫过境,其间却有一位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他见到了路边的那位落魄老书生,就脱离了人群,走到他身前,毫不犹豫地掏出来自己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塞进了读书人的手中。

  那中年书生这才反应过来,激动得涕泗横流,正想要趴下身子给眼前的这位恩公好好磕个响头,却被那年轻人一手扶住下弯的上身。

  那中年书生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眼前人对自己微笑,如怒放的桃花,又显得那般和善,与人亲近!中年书生还来不及开口感谢,这位俊逸公子哥就已先说道:“我觉得我和你有缘,我也认为这是一段善缘!唉,我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上辈子剃发为僧,做了和尚,又梦见我下辈子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哦,不,是写书人!唯独梦里没有这辈子,可我这辈子,说来好笑,说是方士,也不是。说不是方士,也是!”

  中年书生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多问。

  年轻人没再多说,缓缓走远,就在这中年人认为这位恩公就此离去不再回头时,那年轻人竟转过了头来,对着中年人展颜一笑!

  也许,这样的笑,是中年书生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笑了!

  直到少年不再是少年,少年也长得和那人一般年纪,才知道那个傻子,也姓姬!

  温梓庆没法教姬应寒怎么吹曲子,有些东西,这个鼎鼎大名的读书人,梓楠草堂的圣人,也真觉得没办法说清楚。

  关于吹曲,这其中的技巧,也只是自己随便听了那人说了一番,到头来还是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

  少年姬应寒吹起那首小曲,声轻而情重。

  或许真是迤逦悠扬,众人都不再作声,都仔细听着这小孩的吹奏。

  虽然严廷阳已经不下十次听着眼前这位白衣少年吹小曲了,以往还老是打趣说姬应寒吹得像鸭子叫,可这次,却是静静地蹲在地上不敢打扰,竖起耳朵倾听这天籁之音。

  严廷阳觉得,山上寺庙里的敲钟声很好听,夜里寂静无人的庭院里的滴水声很悦耳,街道上卖炊饼的老汉的吆喝声很浑厚,可现在,他反而觉着那些都不算什么,望着远处那位滴滴泪水从两颊流过的年轻道姑姐姐,不禁也有落泪的冲动,微微抬头,不再看那陌生女子。黄衣少年默默走远,用手堵住了耳朵。

  少年不知《江南谣》,身在江南心在中州,这其中的滋味,想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深深体会!

  龙山之上,不起眼的小屋之外,一位精壮的中年汉子正一手猛地挥起手中的巨大铁锤往石碓盆里砸去,发出一阵石头碎裂之声,随后又是用手一抡,力道极大,双臂之上的青筋暴起,使那重达几十斤的铁锤以迅雷般的速度冲向地面上的大小青石。

  要在一些外地的越窑、龙窑里,少有用人力来碎石的,多半都是牵引铁桩来舂石。

  也是,这汉子身强体壮,有的是力气,才能轻而易举的将鸡蛋大小的青石寸寸砸碎。

  这制瓷用的青石多半裸露在山体之外,循古人之法,先用明火烧上一阵使石质渐渐松裂,才能进一步捣石成泥。

  汉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往屋内吆喝了一声,就见其中匆匆走出来一位年纪不大的青年,手里端了碗酒水,摆了张笑脸来到那汉子身边。

  那精壮男人一把端过酒水后一饮而尽,好一个痛快可言!

  那年轻人也算是这汉子的半个徒弟,虽比不上眼前之人那般力气大得惊人,却也是做事情很细致,从不马虎,才使得这名叫许桐的汉子将其留在了龙窑内,传授手艺,不过话说回来,做爹做娘的都希望自己儿女能光耀门楣,继承祖传手艺,这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后,待自己已是耄耋之年,这方小小龙窑,可必须让自己儿子许鲲鹏接手,这些,汉子自然不会和这半路徒弟讲。

  随后,年轻人又进屋提了个簸箕来,将那些碎石一股脑装下,再运到窑子旁的碎石堆上,准备再一次舂石成泥。

  这些,也只是制瓷流程的十之一二,往后,还要过筛弃渣,制成泥浆,虽省去了制不运料这一步,但也任需经过稠化泥浆、陈腐晾泥、揉泥踩泥等一系列繁琐的步骤后方可进入重要的做坯环节。

  汉子自顾自地在屋外碎石也不觉得累,时而会短暂地休息片刻,从屋子里头拿张小板凳坐在阴凉处看风景。

  当他再次养足力气正要一手握起手中锤子再次干活时,却见自己娃娃急匆匆地朝自己跑来。许桐一看便知,定是那姬家的调皮捣蛋上山来了。

  想到前些年自己在山上辛辛苦苦种的柰子树结下的柰李被这捣蛋娃娃摘得一个不剩就很是气闷,人家可是度支尚书姬远的侄子,辱骂不得,鞭打就更不用说了,自己还要假装笑着毫不在意,口是心非地一口一个小公子你随便摘,摘完了明年再来,那明年的柰李一定比今年的要大,于是板下了脸。

  气喘如牛的许鲲鹏断断续续地说道:“爹,你可别在人家面前摆你那臭架子,还有,我说了要是他能上山,你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了他,你可别露馅了!你要知道,上次宋玉慈有眼无珠,没把那姬应寒认出来,打了人家一顿,于是就被宋玉慈他爹狠狠教训了一顿,好在你儿子我聪明,早早的就跑远了,没趟这浑水!”

  许桐啧啧啧个不停,嫌弃自己儿子太过于唠叨,能和她娘有的一拼,再者,自己起码也是活了三四十岁的人了,吃过的盐比许鲲鹏吃过的米还要多,哪会不知晓这其中浅显易懂的道理,于是吩咐自己儿子去屋内拿了几个青瓷碗和一大壶凉水,准备让来这山上的那帮人解解渴。

  也是,一路走来,少年们就在河边休息过一次,但也怕耽误了时间,就没做过多的停留,就连那腿脚孱弱的范雨露也在姬应寒一说两说的劝导与见面时的那句,你得听我们的,就乖乖上了山。

  五个小孩围坐在龙窑外的一张石桌旁,大口大口地喝着碗里的凉水,要不是今天这窑子没起火烧瓷,不然这些娃娃哪能安稳地静静坐着,不被热死了才怪。

  姬应寒望了一眼一高一矮没有落座的两个侍卫,又看了看旁边一直微笑着给自己和其他人倒水的许桐,自觉无趣至极,问道:“你家那棵李子树呢?”

  严廷阳早就看透这姬应寒的心思,与他心有灵犀,今天这哥俩个哪是来看什么拉坯烧瓷的呀,分明就是来抢果子吃的,论这许桐本事大,手艺好,知道了便知道了呗!能见识见识就行,不可能一门心思瞧上半天。

  精壮汉子一阵心酸,想必今天的满树李子都要被这娃娃给糟蹋了,不过还好,现在才春末,那柰树上的柰李小得可怜,吃着味涩,还没到可下摘的时节,就不由得有了侥幸之心。

  可还不等自己开口解释,姬应寒早已拉上了严廷阳与范雨露往小屋后头的小土坡上而去。

  柰树就栽种在这黄土坡之上,周围没有其他树木,就显得很是突兀,不过这里阳光充足,土地肥沃,使得这柰树长势很好。

  姬应寒探头往树丛里头瞧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能下嘴的李子,于是有些气馁,默不作声。

  可一旁的严廷阳却是早已伸手摘下了一个塞进嘴里,那叫一个苦,只好将咬到一半的李子整个从嘴里吐出,这苦啊,似是从嘴里漫到了脸上,伸出黄绿色的舌苔,摆着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看得一边的范雨露捂嘴偷笑自乐。

  不远处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那早已脱离人群的黑衣男子杨大个。

  他望向西北,就见一位衣袂飘飘的道士也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悄无声息,道士很年轻,远远看去都能瞧出此人身上透露出的阴柔气。

  杨大个冲那人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腰间的佩刀,得意一笑,随后竟匆匆走开!

  许桐走到柰树下,见到姬应寒神情反常,就以为这小公子是没吃上这成熟的李子正生气着呢,于是说道:“小公子!啊呦,我的大公子!这还没到能吃的时候呢,最多一个月,等到这柰李可吃了,我一定派我儿子许鲲鹏下山给你送到府内,你可别在生气了!饶过小的吧,再不行,就吃鱼,咱吃鱼!昨天正好从山下河里捕来一条大鲤鱼,这就给你烧去!”

  可那姬应寒依旧面不改色,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个冲自己咧嘴阴笑的黑衣侍卫杨大个,坚定地说道:“免了,我可不吃,就算是我最喜欢的红烧鲤鱼,也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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