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下雨了。
雨滴落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溅起灰白色的水花。
黯淡低垂的天色仿佛某种失意的心情，混合着淅淅沥沥的声音，有谁正在借这一场雨无言流泪。
“哒、哒。”
蒙蒙细雨里，鞋跟接触地面发出清亮的声响。
不急不缓的脚步由远及近，像是舒伯特在羊皮纸上写下的小夜曲，疏朗的节拍与雨声相应和。
直到某个瞬间，合奏停止。
绿间真太郎睁开眼，目光随着溅落在鞋边的雨水一路往上，直到那张冷淡美丽的面容。
“事先说明。”
绿间真太郎开口，脸上是一贯不苟言笑、正经到有点假正经的严肃表情：“特意过来打招呼也好，还是出于昔日同学情谊的礼貌安慰也罢，都没有必要。”
柊泽雪柊一直觉得绿间真太郎没有表面上那么严肃正经。
每日准时收看晨间占卜、只要出门必定随身携带幸运物，这种在旁人看来诡异又难以理解的行为，绿间真太郎不仅日复一日地坚持，而且从来都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奇怪。
与其说是中二少年的奇怪癖好，不如说是某种宗教性质的狂热。
任由雨水淋湿全身，绿间真太郎神情漠然，不远处，柊泽雪柊撑伞伫立在雨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也绝对称不上有多近，倘若雨下的再大一点，说话声都可能听不太清楚。
穿过重重雨幕，柊泽雪柊对上绿间真太郎松绿色的双眸。
尽管被镜片遮挡，从那双眼里透出的视线却清晰又锐利，以至于柊泽雪柊不禁怀疑，绿间真太郎是故意戴上那副审美欠缺的黑框眼镜，好稍微隐藏他远超常人的洞察力。
这样想着，柊泽雪柊微微颔首，似乎略有歉意：“不好意思，让绿间君失望了，我只是碰巧路过。”
绿间真太郎：“……”
绿间真太郎：“呵。”
仿佛应证刚才的回答似的，柊泽雪柊目不斜视地从绿间真太郎身侧经过，脚步仍如先前一样不急不缓，却也没有任何故作镇定的犹豫迟疑。
绿间真太郎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柊泽雪柊逐渐走远。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离开视野范围的刹那，他突然说道：“你最后选择了赤司。是吗？”
他的耐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柊泽雪柊心想，她刻意放慢了步调，却还是走了将近二十步。
以前在帝光的时候，最多走十步就够了。
没有听到柊泽雪柊的回答，绿间真太郎抿住唇，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起，“你会离开东京，特意去京都念高中，就是为了赤司吧。”
绿间真太郎的声音向来是低沉的。
就像是被人为控制在某种特定的声调区间，即使是情急之下爆发的怒吼也绝对不会超过阈值。
因而多数情况下，他的声音听上去都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以及独自置身事外的矜贵。
可是此时此刻，无论是谁听到绿间真太郎这样说，都会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低沉的声音里蕴含着如何复杂的情绪。
“是的。”
柊泽雪柊如是说道。
她转过身，漆黑色的眼眸毫无波澜，脸上自然也没有什么情绪感可言。
柊泽雪柊身上穿着洛山那套标志性的学生制服，很少会有学校选择如此暗沉的色系，可是穿在她身上却恰到好处。
她的肤色是冷色调的白，不是病弱的苍白，而是冰雪一样的颜色。灰黑色的衬衫更衬得她的肌肤透出羊脂玉般的质感。
绿间真太郎想到的却是国中时代，柊泽雪柊穿着帝光那套白蓝色的西式制服。
他第一次见到能有女生把学校制服穿出高雅的味道。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款式，同样的材质，穿在柊泽雪柊身上偏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初入国中的他为此困惑不已，后来才明白这个无比浅显的道理。
当然不是因为衣服本身，是因为穿衣服的那个人。
但那也是国中二年级的时候了。
也是这样的梅雨季，他因为忘记带伞，被迫留在教学楼前的长廊上等雨停。
柊泽雪柊刚好从教学楼里出来，准备撑开伞的时候，发现他独自站在一旁。
他用余光瞥见她的身影，但因为心里对她颇有微词，即使互相认识，也不愿意主动向她搭话。更不用说还是借伞，甚至还可能共撑一把伞，这样亲密的交往了。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雨看，只希望这种不受人力管控，且十有八九不合时宜的自然景观尽快结束。
柊泽雪柊倒是主动问他：“绿间君没有带伞吗？”
出于良好的礼节素养，他精简回答：“是。”
柊泽雪柊哦了一声，他以为柊泽雪柊至少会礼节性地、客气地问他需不需要一起撑伞走，当然他也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拒绝的准备。
结果柊泽雪柊只是撑开伞，说了句“这场雨今晚应该停不了”，然后从容地、不急不缓地走入雨中。
“……”
“……”
眼看柊泽雪柊真的就要这样离开，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虽然说完第一个平假名他就后悔了。
但话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他抿了抿嘴，继续道：“你到底是不是在玩弄他们的感情？黄濑，赤司，又或者……其他人。”
柊泽雪柊转过身，面对他尖锐又直接的质问，她既没有不知所措的慌张，也没有恼羞成怒的气愤。
她脸上的表情是自始至终的冷淡，漆黑色的眼眸仿佛最深邃无垠的夜空，将所有情绪融化吞噬。
“所以，绿间君认为，我是会玩弄黄濑君、赤司君，或者其他人感情的人？”
柊泽雪柊竟反过来问他。
他一时语塞，预先想好的措辞瞬间变成空白，只含糊不清地说：“你先回答我。”
被柊泽雪柊的一招反问问得措手不及，他停顿片刻后才想起之前偶然撞见的场景，他梳理好思路，准备开始刀刀见血的反击。
可是抬头时，他看到柊泽雪柊那张毫无情绪感的面庞，还有那双深沉的漆黑色的眼眸，到嘴边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柊泽雪柊回答说：“不是。”
雨还在下。
细密的雨水，一滴又一滴，落在水洼里。
即便得到柊泽雪柊如此肯定的答复，绿间真太郎的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她说话的语气和声音都是十足的认真，没有半分轻浮和随意。
或者说，完全想象不出她会用轻浮和随意的口吻说话。
可是从那双眼里他看不出任何情感，仿佛她回答的只是一个漠不相关的问题。
因为漠不相关，所以不需要谎言。
雨水落进衣领口滑入脖颈深处，因为太过冰冷，绿间真太郎禁不住全身颤栗。
她真的选择了赤司征十郎。
……吗？
绿间真太郎失神的刹那，柊泽雪柊悄然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将伞举过他的头顶。
雨水落在身体的冰冷感消失了。
绿间真太郎回过神，看到近在咫尺的柊泽雪柊，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如果绿间君喜欢淋雨，请直接往后退至少两米远。”
绿间真太郎的身高有一百九十五公分，在这样相对靠近的距离里，柊泽雪柊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是她觉得保持这样的姿势脊椎会严重抗议，她不希望脖颈痛，所以干脆不抬头，目光寻找平视角度的其他事物代替。
比如绿间真太郎球服上的“shutoku”队标。
绿间真太郎勉强顿住脚步，垂眸，只能看见柊泽雪柊乌黑的发顶。
柊泽雪柊：“顺带一提，虽然小说中多半有女主角在雨中流眼泪，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的相关描写。实际上，雨水和泪水非常容易分辨，可能达不到混淆视听的效果。”
膝盖中了一枪的绿间真太郎：“……”
柊泽雪柊：“另外，能请绿间君帮忙撑伞吗？实际上，我的胳膊非常累。”
双膝都被精准击中的绿间真太郎：“……”
从柊泽雪柊手里接过雨伞，细雨朦胧，一阵风拂来吹凉了眼睛，绿间真太郎不由再度恍神，想起似曾相识的画面。
“为什么我要玩弄他们的感情？”
他听见柊泽雪柊这样问他，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疑惑，“这不是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不是很理解柊泽雪柊的逻辑，他皱眉道：“就算你没有那样的念头，可是你明知道他们都……算了，这种事情不是我这个外人能够插手的。”
“但我还是有一点要奉劝你。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的，到此为止吧。”
趁事态还能够被掌控，到此为止，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这样说道。
正想着柊泽雪柊会如何回复，是接受还是拒绝，又或是顾左右而言他，柊泽雪柊走到他的面前，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考虑绿间君的建议。”
这是接受、拒绝，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微微张开口，看见柊泽雪柊脸上冷淡的、认真的表情，一时竟不知自己会如何回复。
“绿间君说完了吗？”
柊泽雪柊问道，把伞柄递到他手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接过她手中的雨伞。
他们在狭窄的伞下空间里短暂地共处了几秒钟，很快，柊泽雪柊重新站在长廊上，而他则撑着她的伞站在雨幕中。
阴沉沉的天色里，柊泽雪柊穿着帝光那套学生制服，无论是白色的西装外套、浅蓝色的衬衫，还是黑色的蝴蝶结系带和百褶裙摆，都是那样的瑰丽雅致。
但是真正构成这种瑰丽雅致存在的，是她周身流露的气质，纤细笔直的脊背，还有她缺乏情绪感的脸庞。
“如果说完了，请绿间君赶快回去吧。”
柊泽雪柊垂眸，抚去肩膀上的雨珠，对他说：“不想被暴风雨淋湿，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赶快回到安全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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