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再见

人算不如天算，现实总是潦倒。这句话是陈北夏很长时间里奉行的金科玉律。

        就比如陈北夏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再见那个人的时候，不是气质雍容脱胎换骨目空一切地抬着脖子出现在毕业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让人惊叹多年变化全然不同，而是十分狼狈地蹲在地上面对着散落一地的酸奶，眼睛都不敢乱看。

        陈北夏高中的时候念文科，政治老师每堂课热情洋溢地授课，让她深刻地记住了要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不太相信所谓的缘分与天意。

        但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偶尔的唯心大概也是有理可依的，否则她也不会以这样难堪的方式出场，出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站在那里的那个人面前。

        前两天陈北夏做了一个梦，她常年熬夜，睡眠质量一向很差，做梦并不奇怪，有时候一天接一天做的梦跟连续剧似的，一个短暂的梦并不算特别。

        陈北夏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梦里她回到十七岁的时候，天上下着很大的雨，她一个人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哭得很伤心。

        醒来发现枕头湿湿的，才知道是真的哭过了。

        看生死虐恋的爱情剧都没有这么情感饱满过，陈北夏盯着枕头上的印子，想着小时候要是泪腺也有这么发达，为人也有这么脆弱的话，也能少挨些老妈的打。

        人在什么年纪都喜欢十七岁，青春正好，岁月安然，虽然有人的十七岁，带着一点点糟糕。

        当然，像陈北夏这样被命运女神眷顾的孩子，并不只是一点点糟糕。所幸她出了名的心大，所以在回忆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保持冷静。

        陈北夏心里烦躁，想出门去逛超市，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货架中间的时候，陈北夏能感到别样的宁和。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宁和，是想要购买东西时想到生活费余额后，被冰冷的数字泼了冷水得来的。

        苏沉沉在她出门的时候叫住她：“夏夏，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些酸奶，听说正在打折，买够十瓶便宜六块八。”

        一盒酸奶三百毫升，陈知沅算了算重量，白了她一眼：“您真是个勤俭持家好公民，为了六块八，您那剥削的面容还真是娇俏。”说着陈北夏背着书包出了门，嘴上嫌弃，但也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剥削的勤劳阶级。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算晚了，晚上八点过，对于三月的天来说，至少天已经黑得很彻底。快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陈北夏拨通苏沉沉的电话：“苏女士，您的酸奶已经到达楼下，风尘仆仆的快递员小陈等您来签收。”

        陈北夏手酸酸的，她甚至觉得再帮苏沉沉带几次酸奶，下次学校运动会自己就能去报名比赛铅球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想来苏沉沉应该是在敷面膜：“风尘仆仆？”

        陈北夏肩背乏力，她在打折区拿酸奶的时候正好看见洗发水也在打折，一口气揣了四份，宿舍里一人一份，现在都在书包里背着，重的要命。为了打折的洗发水，她那并不剥削的面容也很娇俏。

        陈北夏换了换拎酸奶的手，垂着头继续边走边说：“也可以是栉风沐雨披星戴月总之这玩意儿它真的不轻巧，苏沉沉我已经提不动了，你再不下来我就打包卖给路过的小姐姐，打折酸奶可是很受欢迎的，说不定我趁机哄抬物价，还可以倒赚六块八。”

        “别……我就下来。”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陈北夏就知道妥了，手里拎着的“人质”成功弥补了她们那脆弱不堪的室友情。

        挂了电话，陈北夏铆足劲儿直起腰来，想一口气走到宿舍楼下坐坐，才走了两步，就看见女生宿舍楼下站着一个人。

        而且能算得上熟人。

        那人站在路灯下，黄色的光晕全都罩在他身上，那人身形高挑，穿着白衬衣，只看得见一个侧面，正平视看着女生宿舍的门口，脸上没有波澜。

        虽然只有一个侧面，但是足够陈北夏一眼认出他来。

        冤家路窄，陈北夏今天算是领悟到了。

        那张脸就算化成灰陈北夏也能认出来，但她转念一想，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这么想好像有点儿不合适。

        陈北夏犹豫了一下，熟人见面要不要打个招呼，但打了招呼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久不见这样的陈词滥调陈北夏觉得俗了，不大适合和那个人打招呼。再者并不算亲近的两个人多年没见，忽然遇到，没准儿彼此还挺尴尬。

        想来想去陈北夏觉得还是当做没看见，大家擦肩而过，谁也别叫谁。她戴上衣服上的兜帽，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她手中的袋子在这个时候一点儿也不重了，甚至还带着点儿让她健步如飞的轻巧。

        正走着，陈知沅手里那只单薄的袋子忽然裂开，里头的酸奶咕噜咕噜全掉了出来，滚了一地。陈北夏心里“咯噔”一下，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儿还能这么巧地撞在一起。

        她看着袋子上破开的那个大洞，呆滞地立在原地，心里把这只超市里售卖的价值两毛钱的袋子骂了两遍，然后下意识抬起头来，往那人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番咕噜咕噜之后，那人也听到动静正往这边看，在他们目光相接之前，陈北夏赶紧蹲下来，狼狈地一瓶一瓶地捡酸奶。

        她蹲在地上，将书包里的洗发水拿出来，再把酸奶一瓶一瓶塞进去，她觉得自己简直深明大义，在这种尴尬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情形下，舍小为大，牺牲了自己的洗发水，成全了苏沉沉的六块八。

        陈北夏塞得起劲，盘算着怎么合理利用空间才能再塞进去一两瓶洗发水进去，毕竟这些东西她抱不太住。捡的差不多的时候，一个人在她面前蹲下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拿着一瓶酸奶递给她。陈北夏感慨现在好人真多，忙伸手去接，连连说：“谢谢啊，谢谢。”

        那人却没有撒手，陈北夏扯了一下没有扯动，心想这年头还有人光明正大地抢酸奶的吗，世风日下都到了这个地步？她抬起头一看，正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安静地看着陈北夏，细细去瞧，路灯下能看见他的眼里是克制的隐忍，可是陈北夏已经愣住，什么都没看出来。那人看陈北夏形容呆滞，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的名字：“陈北夏。”

        陈北夏终于回过神，眼神落在他们拉扯着的那瓶酸奶上，三月晚风吹过的真实感让她知道，真的不是在做梦。不过要是晚上做了这种梦，半夜也能吓醒。

        陈北夏收回手，也不管那些东西能不能抱住了，在那人还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书包一背，洗发水一揣，撒腿就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弄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和自己无数次畅想过的坦然大方完全相反。可她来不及细细琢磨以什么样的姿态行事更加妥帖，这会儿脑子里除了“快跑”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到宿舍楼下也就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陈北夏跑得跌跌撞撞得，手里的洗发水从她胳膊的缝隙里滑落下来一瓶，她顿了顿，算了，不捡了。

        跑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陈北夏一个没刹住，终于撞到了人，肩膀撞上肩膀的痛感让陈北夏不得不停下来，“对不起”三个字刚刚说出口，就看见自己撞到的原来是苏沉沉。陈北夏没有多做停留，喘着大气往楼上跑，跑了两步又退回来，在苏沉沉一脸的扭曲和惊诧中嘱咐道：“路上有我的洗发水，捡一下。”

        简直是落荒而逃。

        苏沉沉看着陈北夏慌不择路地逃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脸上的面膜还没摘下来，着急忙慌地跑下来，结果酸奶没给她，让她去捡什么洗发水，简直无比奇怪。

        苏沉沉一头雾水，机械地走到宿舍外头去，路上果然躺着一瓶洗发水，那姿势，和仙度瑞拉掉落的那只鞋还挺像。苏沉沉把洗发水捡起来，抬头看见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正拿着一瓶酸奶，看着自己，苏沉沉下意识以为自己的面膜给人吓着了，顺手掀了面膜，才发现那个男生的模样出类拔萃，在昏暗夜色中也不能被淹没。

        苏沉沉是十足的外貌主义，交往过的男友各有各的好看，但是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的少年。苏沉沉被惊艳了一下，盯着少年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手里的洗发水，刚才自己行云流水地走出宿舍大门，弯腰一捡，别人看着的确有点儿像贪图小便宜的人。苏沉沉尴尬笑笑：“舍友掉的，我来捡一下。”说完像陈北夏刚才那样奔逃。

        陈北夏没有发生的尴尬，苏沉沉替她感受了。

        少年握着酸奶，看着女生宿舍的大门，原来是舍友。

        苏沉沉跑上楼，一把推开寝室门，嚷着：“陈北夏你大爷。”嚷完看见乔芷冲她做了噤声的动作，顺着乔芷指的方向，苏沉沉看见陈北夏略显凌乱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东倒西歪的洗发水和书包。

        “这什么情况，喝酸奶喝高了？”

        陈北夏转过头，拿过书包，扔在到苏沉沉怀里：“可能是超市里薯片的馨香让我迷醉，你酸奶在这儿，我洗发水呢。”

        苏沉沉把洗发水放在陈北夏桌上，一边翻着书包一边说：“陈北夏你得赔我，你知不知道刚刚楼下有个帅小伙，那长相我都找不到形容词，结果呢，为了捡你这洗发水，人以为我出门捡便宜的，我那拾金不昧的形象诶，这天注定的好缘分，那帅小伙手里拿的酸奶跟你买的一模一样等会儿，怎么只有九瓶，不是买十瓶减六块八？”

        苏沉沉看着陈北夏，陈北夏目光扑朔，早在听见苏沉沉说看见那人的时候，就忐忑起来。等苏沉沉说完，陈北夏才想起，还有一瓶酸奶落在那人手里了，当然她是不会下去拿回来的。

        “刚刚袋子破了，别人帮我捡了一下，顺手送了他一瓶。”

        这个谎陈北夏撒的脸不红心不跳。

        “哦这样啊，长那么好看还心肠好，秀外慧中，啧，陈北夏我更讨厌你了，我的形象竟然是毁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苏沉沉扑在陈北夏身上，装模作样地要去咬她。

        “亲爱的，你醒醒，这种擦肩而过的路人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就不会再见面了，你那形象不形象的不重要。”陈北夏推开她的脸，“比起这些世俗的东西，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儿洗洗睡吧。”

        “陈北夏。”苏沉沉恶狠狠。

        “嗯？”陈北夏漫不经心。

        “我能掐死你吗？”继续恶狠狠。

        “不”陈北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安一宁给打断了。

        安一宁原本是要关窗户的，手放在窗户上的时候随意向下一看，正好看见楼下站着个挺拔的少年。身材颀长，穿着白衬衣，手上好像还捏着瓶什么，很符合苏沉沉的描述。她转过头：“别掐死她了，没准儿等下你还得谢谢她。”

        “什么意思？”苏沉沉松开陈北夏。

        “你来，”安一宁冲她招招手，“你刚刚在楼下看见的，是那个男生吧。”

        苏沉沉走到窗边，把脑袋伸出去：“没错，就是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是我对模样好的人向来过目不忘，不可能认错。”

        安一宁作沉思状：“没准儿您这雷厉风行的气势惹人注意，人家对你一见钟情，这会儿正等你呢。”

        苏沉沉转过头，没有被安一宁糊弄进去：“你就瞎说八道，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在女生宿舍楼下站着，八成是等女朋友，算了，我还是掐死陈夏夏吧。”

        “他还在？”陈北夏问道。

        苏沉沉回：“是啊。等会儿，你这个语气怎么你很有兴趣？”

        陈北夏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嘴。这个时间在女生宿舍楼下，除了像苏沉沉说的那样是在等女朋友，陈北夏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何况陈北夏知道，那个人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所以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

        “没有，我压根儿没看清人长什么样。”

        苏沉沉关上窗户：“那不管了，人家等女朋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可怜我那酸奶，还没见到亲娘，就被人剥夺了生命。”

        “那个酸奶仔算我的。”陈北夏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种局面昏头昏脑的时候不是没想过，沉住气，别那么没出息。

        “别，我自己承担，让我的见色起意，也有点儿代价。”苏沉沉十分豁达。

        “见色起意，你还挺有自知之明。”陈北夏很难不赞同苏沉沉的说法。

        陈北夏把桌上乱七八糟地东西收拾好，决定今天要早睡，她习惯熬夜，但是今天她觉得心烦，连抱着手机傻笑的心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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