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风停之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耳边只剩下雨声。
伏熙抬眸，只见青黑色的魔首依然漂浮在法阵中央，而周怿已经不在原处了。他环视一圈，确认除自己以外再没留下任何一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刚才魔气攻击众人明显是想从生魂中汲取更多能量，多留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没有活人留下反而能减缓它的恢复速度。
尤其是周怿。
伏熙说不清自己心里的那种不安是怎么来的，自从发现周怿总是主动接近魔物出现的地方，而那魔物又对周怿十分觊觎之后，他就没来由地感到焦躁。
他原本是想出去后再将镇在体内的魔躯重新封印，但在刚刚周怿受伤的一刹那他几乎是立刻改变了决定。
伏熙将手中的忘忧剑插在地上，抬手将剑整个封印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进来。
失去了周怿的灵力支撑，魔首正在逐渐侵蚀整个界相。
灵台宗仅剩的几名弟子已经在魔气的侵蚀下化为点点灵光消散了，守着封印法阵的最后三位长老也支撑不住先后倒下，只剩青虚一人还在坚持着。
伏熙干脆在原地坐了下来，闭目调息，压制体内汹涌的魔气。
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你的小师弟青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是对青虚说的。
界相里的人和现实世界并无关联，也会毫无保留地回答提问，这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左右无事，不如听一听自己想听的。
伏熙以为以这老道之前说话的架势，开口肯定是什么“青一天赋异禀，是众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之类冠冕堂皇的话。
谁知青虚却缓缓道：“青一师弟，他命不好。”
伏熙闻言眼睫一颤。
“可我帮不了他，师父也帮不了他。”青虚叹息一声，“师父始终窥不破他的命数，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伏熙觉得刚刚压下的魔气又有反弹的趋势，他低声问：“命不好……是什么意思？”
“他从小孤苦，受尽磨难，但灵根至纯，本该是‘天命之子’。”青虚似乎有些惋惜：“可惜他缘劫太深，此生注定为之受苦，不得解脱。”
伏熙有些意外。
缘劫？
青一从小父母死得早，也没有其他亲人在世，入了宗门似乎也很少与人交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或事能成为他命中的缘劫呢？
伏熙看着一旁的忘忧剑。
“他为什么会买下这把凡铁剑？”
青虚淡淡道：“武器的威力但看人的修为，剑本身并不重要，以小师弟的修为，枯枝做剑，也无不可。”
伏熙垂下眼眸，他知道青虚所说不假。青一当初买剑，也许只是因为村子就在山脚下，顺路罢了。
伏熙又想起自己的梦。如果他的梦是真的，他这一世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铁匠，那么关于冷湖的那个梦境，难道是他长大后误打误撞遇见了多年后的青一？
可根据他已经恢复的淡薄记忆，自己入世前曾在碧落天为仙。那片冷湖的景象与其说是人间，倒更像是碧落天的某处秘境。
还有在御风观后殿看到的关于黑帝玄冥的壁画，他也一直很在意……
伏熙觉得自己隐隐抓到了一条脉络，但又还差了些什么，始终无法拼凑完整。
他抬起头，还想再问什么，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魔首早已将那白色蟾蜍的毒血吸尽，魔气不断暴长，终于青虚也耗尽了最后的灵力，整个人化作一束萤火般的灵光，消散了。
封印逐渐崩裂，银色的符文渐渐被黑暗吞噬。
伏熙抬眸看着那颗雕像般的头颅，忽而冷峭地笑了笑：“我是不会主动把身体还给你的，有本事自己来拿。”
魔首倏然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空无一物，仿佛两个虚无的黑洞。
这样一双眼睛自然也不会有焦点，伏熙并不知道这魔物有没有在看自己。
周围的界相整片整片被魔气蚕食，逐渐化作了无边的黑暗。
伏熙没再浪费灵力去试图恢复封印，他有一个极端的想法。
就像当初在通光塔带着周怿“跳楼”一样，在外人看来可能疯狂而不可理喻，可实际上一旦孤注一掷赌赢了，就会省去很多麻烦。
不一样的是，当初跳楼是因为他不耐烦跟人周旋，而现在则是因为不想周怿遭遇任何危险。
“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刚才那蟾蜍毒血的‘营养’还远远不够吧？”
没有人回答他，伏熙自言自语般继续道：“你很虚弱，所以才急需‘营养’。要不要打个赌？看是我能把你困死在这，还是你能把我吞了。”
随着魔气的侵蚀越来越近，镇在伏熙体内的魔躯开始不断躁动，伏熙需要极大的定力才能将它压制。
这的确是一场豪赌，九死一生，可他就像个天生的赌徒，仿佛丝毫不在意失败的后果。
这大概是他的天性使然，可真正到了最后的关头，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周怿。
如果说这是他人生的尽头，那他最后还是想再见周怿一面。
伏熙仰起头，平生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月亮。
他记得涂三那个流氓说过，除了逛街，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月亮也是一种浪漫。
周怿今晚应该会看一眼月亮的吧，那么四舍五入，自己也算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过月亮了。
伏熙这么想着，良久才重新低下头。
然后，他就看见那道清清冷冷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伏熙愣了愣，虽然视野已经被黑暗覆盖了大半，可他绝不会认错。
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周怿。
他先扫了一眼一旁好好被封印着的忘忧剑，而后直直看了对方一会儿，不禁哑然一笑。
这可真是……不长记性。
才刚被这魔物的幻象骗过一次，没想到这么快又重蹈覆辙。
或者说，这和人死前会看到最想见的人有关？
难道自己赌输了吗？
这就已经被上天判了死刑？
五百年了，他的寿数早就该尽了，可偏偏他现在还想多活些日子，至少……
至少能陪眼前这个人过完一生。
伏熙毫不避讳地看着周怿，这个人的模样，从头到脚都让他移不开眼，只是……肩上那处伤实在有点碍眼。
伏熙忍不住问：“疼么？”
没有得到回答。
原本就在意料之中，伏熙没太在意，正要继续说些别的。
“不疼。”忽然响起的声音和那道人影一样清冷。
伏熙微怔，如果是幻觉，那这幻觉未免有些过于真实了。
他扯了下唇角：“你学会说谎了，伤口哪有不疼的？”
那人走到他身前，垂眸看着他。
伏熙闻到了对方身上清冽好闻的气味，他闭了闭眼，压下了趁势肆虐的魔气。
“为什么一个人留下？”周怿问。
伏熙看了他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想聊这个。”
“……”周怿垂下眼：“你……不怕死？”
“我已经活得够长了，生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伏熙淡淡道：“只是会有些遗憾，我还有个愿望没能完成。”
周怿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什么愿望？”
伏熙抬起眼：“你真的想听？”
周怿看着他不说话。
伏熙仿佛被那双眼睛蛊惑了似的，伸手拉住周怿的手臂将人拽了下来，在他耳边顿了几秒，低声道：“你就这样，陪我待一会儿。”
周怿任由他拉着，垂落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瞬。
两人离得极近，伏熙唇畔炙热的气息拂在周怿的面颊上，周怿却还是没有躲开的意思。
伏熙静静看着周怿。
魔气入体已深，其实他不太能确定在他面前的是真人还是幻影。
无论是什么，他只是想好好看看这个人，把对方的样子和气息记在心里。要是这一次真的撑不过去，下辈子也好能相认。
“为什么说谎？”
周怿清冷的声音倏然落在耳畔，有种动人心魄的质地。
伏熙怔住了：“什么？”
周怿回望着他：“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说谎？”
伏熙心中一动，下意识微微敛眸：“我知道什么？”
静默了半晌，周怿轻声道：“我愿意。”
魔气已经侵占了五脏六腑，原本难忍的剧痛却仿佛忽然间消失了。
周围所有的杂音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如果我说，这一生剩下的时光，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愿意吗？
——我愿意。
过了好一会儿，伏熙眼底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微哑：“周怿，你知道答应和一个人共度余生是什么意思吗？”
周怿没有回答，而是牵过了伏熙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
冰凉的灵力从指尖涌入，伏熙一愣，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周怿用力攥住了。
伏熙的心重重颤了一下。
周怿没说错，就在之前他们神识交错的那一瞬，他的确隐约有所察觉。
可他不能确定，因为这个人太特别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通常不能以常理来判断。
伏熙想过要问清楚，却从没想过要以这种方式获得答案。
灵流不能说谎，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周怿对他的喜欢和思念。那是一份干净而真挚的感情，直白纯粹到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
这一瞬，伏熙知道眼前的人绝不可能是幻影。
灵流不能复制，感情更加不能。
即便他没有说出口，可对方还是看出了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的确说了谎。
这片刻的相伴怎么会是他最后的愿望？
人对于喜欢的人，总是贪婪的。
伏熙看着被周怿握住的手，只觉五百年的等待，如果是为了这一刻，也并不算漫长。
他反手抓住周怿，将人拥进了怀里。
这一次他抱得很紧，几乎要把周怿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深吸一口气，鼻端都是冰雪冷冽的味道。
伏熙看着已经侵蚀到眼前的黑暗，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圆满了。
他越过周怿的肩膀看向那颗青黑色的头颅，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
那魔物的表情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狰狞起来，整颗头颅越发躁动不安，最后化作一阵黑雾向二人的方向袭来。
周怿眉心微蹙，正要回头，伏熙却伸手托住了他的后颈。
伏熙手腕上的苍尘骤然扩张，几乎平展成了一面黑色的盾，将周怿拢在了里面。
下一秒，黑雾猛地撞上来，苍尘就像海绵一样将那黑雾强行吸入，沿着伏熙的手腕逐渐流进了他的体内。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周怿身体明显一僵：“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伏熙按在他后颈上的手稍稍用力，偏过头吻上了他的唇。
周怿微微睁大了眼睛。
伏熙没有闭眼，眼中的缱绻毫无保留地映在了周怿的眼底。
两人同时感受到了对方体内的战栗。
周怿的唇冰冷而柔软，足以令人沉沦。
伏熙几乎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暗中凝聚起灵力。
等那黑雾全部流入体内的一刹那，他锁死了自己的灵流！
魔躯和魔首都被他封锁在自身的灵脉里。
□□的毁灭不会对寄生的煞魔造成影响，可如果灵脉毁了，那么来不及逃离他体内的煞魔也将一并灰飞烟灭。
在决定独自留下的那一刻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赌自己能赶在煞魔侵蚀到灵元之前将其杀死，那么他就能活下来，而魔物则将彻底消亡。
然而预期中的生死抉择却没有到来。
这自毁的一击还没伤到自己的灵脉，伏熙只觉体内深处忽然涌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灵力生生挡了回去！
随后这股力量代替他迎向了他体内汹涌的魔气。
灵海剧烈震荡之下，伏熙脑海里传来“嗡——”的一声长鸣。
伏熙直觉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他竭力想要保持清醒，然而为时已晚。
下一波震荡来临时，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周怿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吻中回过神，就被伏熙眉心忽然亮起的银芒晃了一下，不禁微微眯起眼。
紧接着，唇角的那一点灼热倏然滑落。
伏熙整个人倒了下去，他下意识伸手，将人稳稳接在了怀里。
周怿怔然看着怀里的人，一时间只觉有什么东西彻底失控了。
伏熙眉心的银芒亮度在不断增强，最后刺目一闪，迅速从伏熙的身体里脱离，没入了自己体内。
周怿轻颤了一下。
那一瞬有太多东西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记忆如泉水般翻涌而来。
他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闭上了眼。
数秒后，他周身灵力忽然爆发。
巨大的气浪飞旋着上升。
他的头发和衣服在风浪中飞舞，空气中不断凝出细碎的冰渣。
界相内温度骤降，周围的地面和草木很快结满了霜。
那霜似乎并不畏惧黑暗和魔气，一路蔓延，直到铺满了整个界相。
当周怿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他的眼睛依然是漆黑的，却显得深邃许多，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人也依然是清冷的，却冷得有些彻骨，就像雪山上的一块万年玄冰。
周怿默然凝视着怀里的人，良久才抬起手。
顷刻间，整个界相如风卷残云般收缩成了一枚芥子大小，被他收回手心里不见了。
两人眨眼便回到了真正的灵台山上。
同一时刻，整座灵台山上空响起一道冰寒的声音：
“滚出去！”
霎时间，山中风雪大作，寒冰如瀑席卷千里。
伏熙体内的煞魔瞬间被震了出去。
无数冰凌凝结成利剑，御风观内所有邪兽统统死在了冰锥之下，成为了林立的冰雕。
煞气被风雪裹挟着凝成冰、散成雪，最终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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