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一小时后。
空中列车玉狮子号上，伏熙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欠了周怿的。
空中列车和智能终端一样，也是新能源时代的标志性产物之一，列车采用新动能推进系统，时速超过小型新动能汽车百分之三十以上，但是所有列车的路线都是固定的，虚拟光轨会在列车驶向前一站时自动亮起，好提醒私家车避让。
此时伏熙乘坐的列车玉狮子号刚刚驶过南城上空，蜿蜒的光轨仿佛一条闪光的长龙穿梭在高耸的商厦楼宇之间。
车内播放着舒缓的电子音乐，与列车本身的高速运行截然相反，节奏慢得使人昏昏欲睡。
伏熙抬眼看向车厢前端，两个人正靠在那佯装看风景，其中一个披着长袍的人感受到他的视线，回头对他笑了笑。
伏熙没什么好脸色地移开了视线。
一小时前，他前脚答应了陆白川，后脚推开事务所大门，迎面就见路边停了一辆闪瞎人眼的苹果绿敞篷豪车。这个披着长袍的男人就坐在车里，一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和围在车边的几个女人调情。
这人长着一双狐狸眼，一张脸怎么看都十分妖孽，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后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姑娘们见状一齐回头，几道视线同时落在他身上。
伏熙当时脸色就不好，结果陆白川还在他身后看热闹不闲事大，笑问他是不是刚答应就想反悔。
最后伏熙还是上了这辆审美跌穿地心的破车。
车里的长袍狐狸男自称名叫涂三，一路说个没完，满肚子花花肠子，在伏熙一句冷淡的“闭嘴”之后才偃旗息鼓。
到空中站台之后，等车的人不少，涂家人当然不会在自己脑门儿上贴出自己的姓氏，但作为狐狸精那简直个顶个儿的妖孽，想认不出来都难。
伏熙意外地发现涂碧君和周怿也在其中。
周怿站在这么一群狐媚的人中间，简直就是一股清流。周怿看见他依然是先前那种说不上来的眼神，他看周怿却觉得能洗眼睛。
列车到站，涂家人都进了同一节车厢。
周怿就坐在自己的前排。
伏熙盯着周怿从座位上支棱出来的凌乱头发看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旁边有视线一直频频向这边偷瞄。
他偏过头一扫，过道对面的一个小男生立刻红着脸收回视线，低下头装作看书。
伏熙知道这人不是在看他，而是他身边的人——他旁边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女孩，方才在站台见过，应该也是涂家雇来的。
这女孩帽檐下露出一头白发，耳朵上至少打了七个耳洞，耳廓上除了耳链还戴了一个智能终端，耳垂上则坠着一朵银色雪花。
女孩从上车起就没说过话，这会儿忽然开口道：“听说你经常从陆哥那接生意？”
她的声音很清脆，如同寺庙里系在法器上的银铃。
伏熙说：“不算经常。”
女孩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这次的委托内容。”
伏熙接过后打开，拿出里面的一沓纸。
最上面一份是赤目湖的旅游指南，附着地图，然后是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
伏熙大概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赤目湖十三名游客随游船失踪，特情局已开始打捞游船残骸”云云，新闻上报道的显然没有这份报告来得详尽。
剩余几张都是货单，分门别类列着名字和货物的照片，其中包括水草、珍珠、铁片、石头，甚至还有活鱼，共同点是这些东西上都沾染了类似血迹的暗红色。货单上的价格不一，最贵的是石头，最便宜的是珍珠，另外还有一份水草属意外所得，没列价格。
伏熙知道这是湖中的污染物外流，涂碧君手下的人正在到处回收，其中就包括张飚收珍珠时裹挟其中的水草。
伏熙将纸袋放到一边，问：“捞人还是捞货？”
女孩说：“人。”
伏熙：“十三个？”
女孩：“一个。”
伏熙嗤笑一声：“捞个人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女孩声音冰冷：“听说你很厉害，但还是不要说大话的好，毕竟你还没见到污染源。”
伏熙等着她说下去，后排却刚好有人要从行李架上拿箱子。行李架是全自动的，原本等着箱子自己落地就行，怎奈这人太过着急，偏要站起来伸手去接。智能行李架判断箱子已被人接住，撤销了后续程序，那人却还在和身旁的女友说话，手一滑，箱子登时就朝着前边砸了下来。
半秒不到的时间里，伏熙未及抬手就看见身边的女孩口中闪出一丝极细的银光，那箱子立刻被银线悬住，在离她不到一寸的地方悬停了刹那，这才落向她右侧肩膀。
女孩举起手挡住了箱子，很合时宜地“哎呀”了一声。
伏熙：“……”
那小伙子连忙一把将箱子提了回去，一叠声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女孩抬起头，小伙子明显愣了一下。
她的帽檐压的很低，抬起来才露出整张脸。白皙的皮肤，微微上挑的杏眼，少女的妩媚和略显凌厉的气质混合在一起，美的十分具有攻击性。
女孩冷冷道：“下次小心些。”
小伙子回过神来：“哦……好好，真是对不住，没事就好。我下次一定注意。”
小伙子从箱子里拿了东西，坐下后又被身旁的女友一通埋怨。
女孩转回头，见伏熙从始至终一动没动，不禁白了他一眼：“也不搭把手，怪不得陆哥说你性格不好。”
伏熙淡淡道：“我又不会吐丝。”
女孩：“……”
列车已经驶出了市区，外面开始飘起小雪，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和田野，星星点点的落雪和大片的枯黄不断交替着从旁急速退去。
伏熙看着窗外，问：“要捞的是什么人？”
女孩没好气道：“涂婆婆的孙子。”
伏熙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狐狸不好好在洞里待着，没事游什么湖？”
女孩转头瞪向他：“你不觉得自己太失礼了吗？！”
伏熙显然没觉得。
“妖族通常不喜欢被当做动物对待，何况涂家就算在人类地界也是有地位的。”女孩冷冰冰道，“还有，我叫桑灿，以后叫我的名字，不许乱喊。”
伏熙没答话，桑灿警惕地看向他，半晌只听伏熙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我以为马头娘1才是对蚕女的尊称。”
桑灿瞬间炸毛：“你闭嘴！”
她是一只蚕，但蚕也有蚕的尊严！
桑灿最讨厌别人提起马头娘这三个字，那都是多古早的事了，就算她的祖辈里有这位蚕马神，那也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不喜欢马，作为一只非常稀有的冰蚕，她只喜欢桑树和雪花。
外面正在下雪，桑灿本来心情很好，可旁边这人说话实在难听。她忍无可忍，硬是将伏熙赶去了前排。
涂家负责看管周怿的人也拿桑灿没办法，只得勉为其难同意了。好在涂家一行人都在同一节车厢里，车厢前后都有人暗中看守，就算周怿是只蚊子怕是也很难逃得过这些人的眼睛。
伏熙坐下后，里侧座位上的周怿依旧很安静，只是定定望着窗外，也不说话。伏熙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闭目养神。
列车安静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伏熙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边的人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似乎一动也没动过。
车窗外雪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乱舞而过，隔着窗户似乎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周怿的侧脸轮廓并不张扬，在飞雪的衬托下有种很宁静的质感，令人感到心中安定。
直到周怿微微回过头，伏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
或许是离得有些近，又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伏熙发现周怿的眼睛很特别，不但瞳孔漆黑，就连虹膜也是接近纯黑的颜色。原本这样的眼睛看久了会令人觉得有些恐惧，但这双眼睛却又异常清澈，里面仿佛永远倒影着一片干净的琉璃世界。
伏熙忽觉一阵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敛眸，问道：“你知道他们带你来干什么？”
周怿摇头。
伏熙微微拧眉：“那你就跟着来？”
他知道周怿的身手其实很好，要是真想逃，涂家人在不设防的情况下也未必拦得住他。
伏熙不禁又想起周怿跟着自己离开通光塔的时候，生怕他回答一句“涂碧君是个好人”。
周怿静默片刻，说：“花。”
“什么？”伏熙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怿缓缓道：“她家里，有花。”
面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伏熙倒是显得很淡定，他面色如常道：“陆白川带你去过涂家？”
周怿点头。
伏熙：“花怎么了？”
周怿：“脏了。”
伏熙：“……”
他默了默：“花‘脏’了，所以你选择跟着他们？”
周怿：“嗯。”
伏熙基本上明白周怿为什么被人认定是傻子了——这种对话一百个人听了九十九个都得觉得他脑子有问题，自己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伏熙觉得周怿的回答其实挺有逻辑。至于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到了赤目湖自然能见分晓。
说实话，他有点意外周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来。
刚从桑灿那得知涂碧君此行是为了救自己的孙子之后，他就肯定周怿是被当做棋子利用了。救人明明是越快越好，涂碧君却还要费时费力雇人把周怿带来，最有可能就是因为某种原因，她迫切需要一个像周怿这样的诱饵——体内灵流充沛，并且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伏熙掐断了思绪，开口时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一会儿到了赤目湖，他们让你干什么都别听，跟着我。”
周怿：“好。”
伏熙看向周怿，忍不住道：“我说你就答应？你就不能有点警惕心？”
周怿回视他：“为什么？”
伏熙：“我要是想害你呢？”
周怿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你不会。”
伏熙：“……”
那一点笑意干净而纯粹，在灰白色的世界里有点晃眼，伏熙忽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也许纯属多余。
——
1马头娘：中国民间的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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