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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祸起萧墙


“回来啦?月仙,泡杯茶来呀。”

        华明鹤把伞靠在门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身边,“眼睛还能看得见吗?”

        “怎么不能?你看,这是鸳鸯,这是荷花,这叫鸳鸯戏水,百年好合。”

        “最近镇里没有孩子结婚,这是给谁的?”华明鹤接过胡月仙端来的参茶,先闻了闻。

        “这是给我们蛮蛮的。”

        华明鹤捧茶碗的手晃了晃,温热的参茶洒了些许,“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没有。我不爱听哪些。”

        “老头子,蛮蛮也老大不小了,你有没有看中什么人,该让她去会会……”

        咳咳咳咳咳……华明鹤剧烈咳嗽起来。美智子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去拍他的背。“深呼吸,别急,别急!”

        “没事。”华明鹤摆摆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有,我只是想她了。我下周陪你去趟医院吧?”

        “不用,呛到而已。参茶当水喝,要遭天谴了。”他指指天,笑着说。

        二人心领神会,就此打住话题。

        她把手里的红布递给华明鹤,自己又抽出彩线对着日光穿针。

        “这个呢,就给蛮蛮做个荷包。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把我的那对金镯子送到华师傅那里,叫他打几款如意锞子,再放些白术、白芷、□□、苍术、辛夷,叫她放在衣柜里,祛灾保平安的。”

        “好,等过几天学校的事都安排好了我就去。对了,陆家那边没事吧?”

        “不清楚,说是要搬了。听人说,有消息了。问起小桓的事,小齐脸上也有了笑容。小孩子不会骗人。”

        “我就说嘛,吉人自有天相,小桓一身正气,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呢,男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以前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也一样搞失踪吗?”说到这这里,她的脸上浮出了温柔的笑容。

        华明鹤沉默着喝着茶。

        “老头子,你那边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既然他们自己有了线索,我们这边就不急了。”

        “不急。我们不急,蛮蛮急。你说得对,急又有什么用呢?老头子,我这几天老是梦到怡青……”

        “明公,回来啦。“娘娘腔书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站在角门探首探脑,不像个小官儿,倒像个小贼。

        美智子从华明鹤手里拿回红布,“我先去歇歇,书记,你们说话,喝杯茶再走。”

        “欸,您慢走,打扰您了。”书记哈着腰,笑得一脸褶子。

        书记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小,瘦而软。抱着胳臂跟华明鹤进了内厅。他侧着头又看了看美智子,心想,日本人果真和中国人不一样,老了,也还是讲究。

        “坐。”

        书记把门合上,坐在太师椅上,“来和您汇报一下——陆家那孩子的事。”

        “说吧。”

        “剿杀很成功,一切顺利,不出意外今年年底就清了,到时候论功行赏,少不了大字报。”

        “远着呢,怕什么。”

        “那是。只是,司机老华被人发现了。陆家有只小耗子还在查,恐怕……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把资料给我。”

        陆友义?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华明鹤继续往下看,呵,找到了。

        “无妨。”他成竹在胸。

        书记不解,这老头太精了吧,这世上就没能难住他的事?

        “哎哎哎,是我多想了,我也是怕凡事有个万一嘛,谨慎点,谨慎点最好。还有那个……上次,报名的事,我还垫了不少……”书记嘴里吸溜着哈喇子,一脸便秘的憋样儿。

        华明鹤从抽屉里拿出一对牡丹形金耳坠压在一叠红钞票上,推给他。

        书记扭扭捏捏故作姿态把钱往怀里一揽,钞票和首饰顺着胸口往下滑,他迅速掀开衣角,塞进肚皮。他眯着眼睛笑嘻嘻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胡月仙的呼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明公!明公!不好了!老太太,不好了!”

        “月仙,你大中午的说什么不吉利话?呸呸呸!快去烧柱香,阿弥陀佛。”

        “呸呸呸,我瞎说什么呢!”胡月仙在砖地上跺了几脚,裤脚蒙上一层褐色的灰尘。

        “出——出事了!出人命了!”

        “怎么了?”美智子脚一软,扶着墙,心头一凉。

        胡月仙连忙过去扶她在石凳上坐下,“福良家的小儿子和几个孩子在去学校的路上,被运钢筋的车撞到了!”

        华明鹤站在花厅门口,心头一紧,脑袋里有一根筋突突狂跳。他刚刚从嘉禾回来!

        “在哪儿!”

        “海神路,墓地旁!”

        “我的老天爷啊!孩子没事吧?”书记问。

        胡月仙红着眼眶说,“脑浆流了一地。”

        美智子瘫坐在地上给。

        “不是,今天是周六,去学校干嘛呀!”书记追问。

        “我怎么知道呀,哎呀呀!明公明公!”

        华明鹤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一股寒气凉飕飕从背后渗进,冻得他瑟瑟发抖。

        书记和胡月仙手忙脚乱地去扶他,华明鹤坐在地上朝他们摆摆手,解开上衣的一颗白纽扣大口喘着粗气,“去,去把郁南丘叫来。”

        “哎!”胡月仙冲了出去。

        九月份,日头正盛,鸡鸭鹅都躲在茅草窝里乘凉,黄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望里镇每户人家的门几乎都大开着,男女老少都涌向海神路,那里的海风很大,传来一阵阵腥味。只有一个绿布衣裳的女人,在桑树丛中,一直往上,往上……

        “丁医生!丁医生!快看看我家孩子!我的儿哟!”

        卫生所(也是他的家)的门虚掩着,丁医生正躺在摇椅上耷拉着一条腿吹风扇,突然有群人破门而入,镇里的水泥匠华老三光着脚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冲了进来。

        他连忙从躺椅上滚了下来,驱散开人群,指挥把孩子放在白色的长桌上。可怜的孩子头上血淋淋的,手和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索性只是磕破头。丁医生一边简单地给孩子止血处理伤口,一边叫老婆准备好手术工具,“大概缝六针,明天叫福良送你们去市医院做个全身检查,我这里没条件,孩子小,彩超、ct要做一个。”

        周围安静一片,没有人回答他。

        “怎么了?”他的胖老婆端着白瓷托盘问。

        “福良家出事儿了。”

        他的胖老婆把托盘放在老公身边,看看大哭的孩子,“不会是……”

        卖菜的阿花婆抹了一把眼泪,“不喘气了,没了。”说完,她掏出一条花手绢擤了一把鼻涕,朝教堂的方向走去。她早年信了基督教,镇子无论是谁往生了,她都要在教堂里为他做一天的祷告,请求上帝为他打开天堂的大门,赐福给他的家人。

        “在哪儿呢?”

        所有人低着头,“海神路。”

        华家的劫数终于来了。

        华福良和老婆双双跪在小儿子正正的尸体旁。附近好心的住户不忍看孩子血肉模糊的脑袋暴露在太阳底下,拿了件干净的衣服蒙住了他的头。殷红的血混着沙尘在布上凝成血块。周围闹哄哄的,他却什么也听不见。阿良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和女人是没有区别的。此时此刻他和他那个只会洗衣做菜淘米拖地的老婆一样,面对儿子的死亡,什么也做不了。

        华福良的老婆握着儿子僵硬的小手,她颤巍巍地惊觉,她已经记不起儿子的模样了!

        正正的哥哥,十六岁的振德被一群女人拦在路口,他看见父母面朝大海跪着,前面是他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弟。像做梦一样,那一刻,“死”这个字就变得非常好理解,是个暂停键,只需倒退,无法前进。

        周围有大胆的男人要去抱孩子的尸体,被拒绝了。

        县里的救护车被堵在了载钢筋的大卡车后头,力气大的女人们半拖半抱着华福良的妻子回家去,她已经接近昏迷。男人们也去拉福良,福良摆摆手,自己站起来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脸朝下背朝上倒在红土地上。

        医生和护士把尸体运上担架,蒙上白布,顺手把他也带上了救护车。

        那一天丁医生很忙。先给泥瓦匠华老三的儿子缝了伤口,又去给华福良老婆挂葡萄糖,最后提着药箱赶来潜园。月仙说老头子坐在门槛上,起不来了。

        “叫两个男人,把明公抬到床上去,不碍事,大家别紧张。”他只能这么说。华明鹤自己就是个老中医,潜园里的人有什么大病小灾是从来不会叫他来看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双眼睛同时看向华明鹤,华明鹤眨眨眼表示同意,除了等待别无他法。胡月仙和书记把美智子哄进屋,一口气还没喘匀,门口传来一阵嚷嚷,又急忙往外跑。七八个男人气势汹汹地闯进角门,她吓得赶紧回头跑。

        华福良的爹叔伯兄弟里能走路的活人都来了,齐刷刷围在花厅前。

        娘娘腔书记识相地躲进了里屋。

        “哎呀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

        “和你无关,少掺和。我们今天就是来讲规矩的!”为首的一个大汉盯着华明鹤说,“福良家的小儿子被大观集团货车撞死了,明公,您一句话您说怎么办吧!”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又不是我们把孩子害死的,你不去找凶手,来这里闹什么,出去出去,快给我出去!”胡月仙拿起扫把要轰人走开。

        “月仙,你还真是一副奴婢样儿呀。你一个外人在这里瞎掺和什么,哪儿来的给我滚哪儿去,华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

        “明公,肇事司机已经被绑在祠堂了,逃不掉。可是这事故发生在去嘉禾的海神路上,您看您是不是该出面说两句话呢?”他朝里屋嚷道。

        “福庆,你怎么说话!”丁医生见他语出不逊,出言斥责道。

        华福庆没理他,继续嚷道:“明公,那我就直说了,人死了,咱们祠堂和大观集团都得赔钱,一个儿子一个依靠,我们吃点亏,人没了就用房子来抵。最后,在海神路上给我侄儿做场法事,他还小,一个人走夜路会怕。”

        说走到这里,华福良的老父亲放声痛哭了起来。华福庆蹲下安慰老父,跟着抹了几滴眼泪。

        胡月仙稍稍松了口气,看刚才的阵仗还以为这群男人要闹事,原来只为了一个“钱”字,知道要钱就好,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但她依旧掩饰不住内心的气愤,“钱迷眼睛发昏,官迷心窍作恶”,古往今来,曾因为一个“钱”字生出多少祸端!

        “大观集团撞了人,和祠堂有什么关系哪?福庆,做人不能趁火打劫啊!”

        华福庆瞪了胡月仙一眼,骂道:“祠堂?你一个姓胡的也配提我们华家祠堂!哪儿来的都给我滚哪儿去。放心,我们要的不多。潜园家大业大,短不了你的工钱!我哥说了,大观和潜园好着呢,上次来的那个年轻人不就是大观集团的少爷吗?望里镇要没了,明公的心也早就不在这儿了,敏之不都被支去京都了吗?华家迟早得散。明公,您可不能只为自己打算呀!到时候没了宗族的保佑,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都得单打独斗过日子。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眼看到我们这一代就完了,明公心里难道没数吗?我侄子这条命是在给咱们警告,也是在给咱们探路呢!”

        “逢霖哪,嘉禾的事我也听说啦。可你也不想想,咱们都多大年纪了,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还想着那么点名利吗?你看看,你这一年做的事,哪一件能有好下场!收手吧!你要振兴嘉禾,周六都不让孩子休息,你要搞经济,把大观哪些野人引进镇里,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啊呀——我孙子可怜哪,中午还帮我敲水烟呢,出趟门,脑浆子都看见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啊!我要早知道,我就是打死也不让他出门啊!”老人颤颤巍巍,老泪纵横。

        “是啊,明公,我们上上下下好几千人一直以来可是只认您做族长呀。可这段时间您先是放进了大观集团,再是赶走了爱华老太,现在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您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呀!您给句话,望里镇要真是不行了,既然您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也得为我们想想才是啊!”

        一声声指责与讥讽传入华明鹤耳中,他只觉得胸膛如有烈火焚烧,奈何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徒劳张嘴嘶啸。

        正在吵嚷之际,郁南丘姗姗来迟。

        众人郁南丘,眼珠子发红,大骂奸商,一拥而上就揍他,专挑脸和腿打,几个人在榴树下扭打成一团。纵使有随行的一个工作人员替他挡了几拳,郁南还是挂了彩。

        场面混乱之际,美智子扶着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使劲呵斥道:“打什么!逸梅还躺在里面呢!要打出去打,请不要玷污这里的土地!”

        男人们被她铿锵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想这个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本女人竟有如此大胆,看在华明鹤的面子上,轻蔑地看了美智子一眼,他们暂时收了手。

        郁南丘勉强起来,脸上并无怒气,反而露出一丝窃喜,“这是安全事故,该我们负责的我们一定不会推卸,具体事项我会和京都那边汇报,你们放心,该赔的一分钱都不会少,咱们走法律途径解决,好吧。”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想到他答应地飞快,一时间架得老高的气势泄了许多。

        “好,那我们等明公的消息。我们等着给我侄儿、给我哥,给我们家还有整个望里镇一个交代!”

        “对,咱们晚上祠堂论公道!”

        “去祠堂!”

        “去祠堂!”

        众人喧哗。

        “等等!”丁医生站了出来,“人大于事,先把人安定好,我看议事可以缓缓。明公收到了惊吓,现在需要静养,我们总不能草率地让一个病人做决定。还有郁负责人在,也都明确表了态,我看还是明晚更合适。先让逝者安息吧。”

        美智子和胡月仙感激地看着他。

        “福庆,理在你们手上,还怕什么呢?望里镇是最讲理的地方,你说对吗?”丁医生揽过人群中的一个小男孩,安抚他惊惧的情绪。

        丁医生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送走了几尊罗汉,胡月仙和郁南丘、书记,还有丁医生连忙去里屋照看华明鹤。

        里屋臭气熏天,秽水流了一地,华明鹤口鼻微张,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僵直地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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