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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碎琼


冬至将至时,京城越发寒冷。虽说未下雪,却是早间霜满地,夜里寒雾湿。

        好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柳琳琅与江眠玉一起植了一株玉兰花在园中,如今也已经长得有模有样。才生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花苞,再过些时日,又算进得了诗赋的“芳友”了。

        今日轮到狄荷育巡检军容,柳琳琅得了空闲,便坐在屋里,吃着闲茶。

        前阵子边关有小捷报,刘皖心中总算是安稳了一些,又听道士算了一卦,说要做个什么法阵,便交给长泽公府去办,定在明日冬至祭一场大祀。

        大玄自开朝以来便极信佛道,尤其看重祭祀。先帝封大祭司刘映真为长泽公,自此长泽公府便盛宠不衰,直至今时。

        明日冬至……柳琳琅想着:那祭祀还非就得去了,不然便可以在家与眠玉包饺子吃,还可以做眠玉爱吃的芝麻汤圆。

        此时,丞相府门口,来了一位客人……

        “外头雾气这般重,殿下怎么来了?”钟离携亲自招呼着泙北王刘皙,将他请进堂屋。

        “学生来问老师安,也祝丞相大人冬至节安好。”刘皙向钟离携见了礼,随他去了屋中。

        冯默语这些日子总坐在席上思索着什么,手里也写个不停。钟离携也知道此番刘皖用兵不妥,却晓得刘皖那倔脾气,只得随他,不想反倒默语忧心成这般。实在是心里有气,却也没得办法。

        “默语,你看谁来了?”钟离携笑道。

        冯默语见了刘皙,赶忙起身,作揖行礼。

        “殿下。”

        刘皙也让礼道:“刘皙见过老师,祝老师冬至安好。”

        冯默语轻轻一笑。

        “殿下趁着这日子来我们这里,是不是想吃公持他亲手包的饺子呀?”

        刘皙看向钟离携,只看他随和地笑着,刘皙便应道:“如若丞相大人肯赏赐,刘皙便有得口福了。”

        钟离携抓了个席子过来,“快坐吧,二位。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嘛!”

        “看来他不愿意赏脸下厨。”冯默语捧着袖子笑道:“殿下改日告诉陛下去,就说你来他这丞相府,他偏是怠慢,连碗饺子也不愿意弄给你吃。”

        刘皙坐得端正,见了冯默语高兴,他便不禁也笑起来,“许久不见老师笑了。”

        “此番殿下驾临,臣等自然高兴。”冯默语正坐,问道:“殿下是来闲聊呢,还是有什么事想让臣二人解惑呢?”

        刘皙认认真真地看着冯默语,“学生有疑惑,还请老师指教。”

        “殿下请说。”

        刘皙道:“‘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此言何意?”

        “有才之人,尽用其才,便能兴国。”冯默语答道。

        “那若逆之而行,将会如何?”刘皙问。

        钟离携脱口而出,道:“使有才之人不能进言,此乃暴君之所为;使无能之人伫立朝堂,此乃昏君之所为。”

        刘皙又问:“使水火相争又如何?”

        “殿下何出此问?”冯默语怔住了。

        片刻她又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但使万物归位,岂有水火相争的道理?”

        “我以为,天下万物,便得中而能各尽其用。畏首畏尾,为衡而不敢平,怎能为天地所嘉?得火而使火尽燃于柴木,柴显火能,怎至于烧家;得水则养物,使水能尽其用,滋养生灵,却不至于溃坝。哪有用火时边浇水的道理?”

        刘皙看着冯默语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老师或许觉得学生无礼,可是学生见此番玄武营出征迎敌,觉得实在不妥。”

        冯默语听他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样说,来了兴趣,问道:“殿下如何看待此事呢?”

        刘皙答说:“一来,柳大将军乃是前朝降将,羽林军玄武营乃是先帝令训,二十多年来已然换了许多,不会再如先帝在时精良。况且这玄武营在京城之中,锦衣玉食,从未出战过,如何能用作对付善骑骁勇的羌人?

        二来,皇兄因猜忌狄大提督,将长羽,金柝二营滞于京中……狄大提督乃是先帝得力的战将,上三将之一。金羽二营是他亲手训教,必然是兵将相知……如今这般拆兵换将,怎能发挥最大的本事?

        三来,兵法有言,若出兵趋于远处,作战应当一鼓作气,莫非还等着战败再派援兵不成?

        学生实不明皇兄之英明,望老师指点。”

        冯默语听了,与他叹道:“陛下兵行险招,非是臣等不愿进言,天子心意已决,除非天降贵人相助,否则……又是一场大祸了。倒是殿下,能有这番见解,将来必然能有大成。”

        刘皙低头道:“好剑十年一出,皆自敛锋芒。学生知道,此事本不当同老师讲的,只是……”

        “殿下放心,”冯默语道:“于我面前,不必自敛锋芒,有何疑惑,皆可垂问。”

        而自此之后,冯默语也常常私下与刘皙交谈,或是在郡王府,或是在郁园,师徒二人也越发亲近了。

        这一日过得甚快,再抬眼时,柳琳琅已同百官一起站在祭坛之下,身前是刘皖坐在龙椅上,撑了黄罗伞,太后与他在伞下同坐。祭坛上是刘芳草大祭司正在那里做法。

        忽听太后问他:“祭坛上那位,是刘芳草?”

        刘皖点了头,道:“回母后的话,正是长泽公府刘芳草大祭司。”

        太后笑叹道:“怎会叫个女儿家来做祭司,这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我生瞅着倒要比当年你父皇最宠爱的璟太妃还要秀气。”

        刘皖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继续点头,旁边站着的竹令公主便搭腔道:“母后既喜欢她,不如收做义女?或是给我哪个皇兄物色一番?”

        太后笑道:“从没有祭司嫁入皇家的说法,做这一行的,不免身上沾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还是少接触为妙。”

        竹令回道:“母后考虑得周到,是女儿草率进言了。”

        柳琳琅站在后面,听了个大概。

        竹令公主与刘芳草有交情吗?不是大宴上才见过一面?为何要劝太后收她做义女?为何要为她谋婚事?

        眠玉不在朝中,大祭不能来参看,待回去时问问他去。

        “竹令公主殿下劝太后收义女?”

        江眠玉正捧着茶盏,边品茶边问。

        “正是啊。”柳琳琅伸手去探了探那杯子,还是热茶,这才放心。又问他说:“莫非这有什么隐情?”

        江眠玉道:“什么隐情,还不简单嘛。少将军,你觉得……西北战事有多少把握能够战胜羌国?”

        “八成。”

        “那就依你猜的来算。”江眠玉长叹一声,道:“你也知道,竹令公主虽说尊贵,却也重不过太后眼里的‘不吉’二字。她因何在那道观里待了四年、少将军心中自是清楚的。况且此番羌人恐怕没这么好收拾。”

        柳琳琅自己倒了茶,边喝边问道:“怎么说?”

        “之前怕少将军不安,在下也不敢多言,而今,少将军既问了,眠玉便与少将军说说我的见解罢。”

        “眠玉细说。”

        江眠玉道:“两位大将军带三万玄武精兵从江南星夜赶赴西北,就算有力气作战,状态莫非能比得过以逸待劳,且本就骁勇的羌人?何况之前尤老将军阵亡,军心不稳……”

        江眠玉又从袖中递出一份战报给他看,柳琳琅接过一看,全是上回羌人来袭时的伤亡人数。

        “今日你去参加大祭时,我拿着你的令牌去问了送边报回来的将士,据说将尤老将军斩在马下的,乃是羌国小王子。”

        江眠玉轻轻叹了一口气,“十五六岁却功夫极其了得。他们这些年来又正好是许多少年人长成的时候,兵马比十年前多了两倍有余,看来那羌国国王是早就在做打算了。上回尤老将军战死,他们险些拿下玉门关。能将玄啸营击溃的羌人,又是那么容易击退的吗?”

        “那小王子竟能将尤老将军击败!”柳琳琅将那茶盏“乓”一声搁在桌上,惊道:

        “我之前看那秋家次子和那大祭司的武功那般厉害,却想到从前尤老将军指点我的话,只觉得他们还欠火候。毕竟老将军从小沙场上滚下来的功夫,哪是哪家少年人轻易能超过的?”

        江眠玉叹道:“此事详细我也不知晓,可毕竟老将军在开朝之时、便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年已过古稀……和少年人相比,边关的风雪、哪有是那么好熬下的?”

        柳琳琅默默低下头去,不知所言。

        为何陛下不肯用我们这些少年人呢?

        眠玉看他不说话,又开口道:“至于竹令公主……”

        柳琳琅这才忽然想起来,问道:“这与太后收她长泽公府大祭司做义女又有何关联?”

        江眠玉道:“前朝如何安顿羌人的?”

        “齐国……”柳琳琅想到:“齐国兵力不足,怎么也对付不了羌人,只好……和亲。”柳琳琅一怔,“莫非竹令公主早觉得有这种可能?”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江眠玉苦笑道:“竹令公主殿下乃是太后的独女,先帝妃嫔不多,子女也少。仅有这一位公主,却也不太受宠。她前些年的遭遇,你也是知道的。她若不做打算,岂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可是太后总不可能不想到吧。”柳琳琅道:“太后今日拒绝了竹令公主的提议,说祭司与鬼神来往,不吉利。”

        江眠玉平静地抿了一口茶,道:“你倒也不能说太后就不想给公主找个替身的人,只能说,她或许有些怜惜大祭司吧。”

        柳琳琅想来,转眼看眠玉去,二人对视一眼,柳琳琅疑惑道:“竹令干嘛拉了大祭司垫背?她和大祭司有仇不成?”

        思索着,柳琳琅又道:“我原本以为公主是想随便抓个人来替身,可太后既然拒绝了,那便要说回去了。太后都不想让祭司来做义女,她竹令如何就能不知道祭司与鬼神打交道,她……难道不是只和大祭司在宫宴上见过一面吗?”

        “竹令她,今年正是二八吧,她若先把自己许给别人,又何必担心这一出呢?”江眠玉忽而缓缓抬眸,问道:“朝中大臣近半都猜她心许了你,那她可有问过你……婚嫁之事?”

        “没有。”柳琳琅一口答道:“我们自小一同玩闹都是真的,后来到她出宫去那几年,便与她的来往少了过半。”

        江眠玉默默低头,不再言语。

        柳琳琅将茶倒满,又说:“她年幼之时其实十分蛮横不讲理,见人高高在上,从不能与下人交好,因此宫中的宫人们最不愿意的、便是去长公主殿前伺候。”

        江眠玉垂着眼,道:“那时先帝还在,至少比太后宠她。”

        “虽说她后来心性成熟了许多,”柳琳琅给眠玉的杯中也倒满茶,“可若是她刻意摆出这幅模样、背地里仍是那般,指不定其实大祭司哪里就惹恼她了,她埋恨在心。以她如今的圆滑,谁又能轻易知道,大祭司究竟哪里得罪了她。以至于她想让其作为替身……如此这般深仇大恨,恐怕大祭司自己也不清楚。”

        眠玉站起身来,轻轻将那窗开了一条缝,天上已然在飘小雪了,柳家那院子里的鱼池也结了一层薄冰。

        “和亲不是办法。前朝不就是和亲之后仍被羌国劫去了北边的土地?若是真有哪一日,边关那边实在撑不住了,送出了公主,又能保几年的安稳。”

        江眠玉伸出手去,接住一片轻软的雪花,那雪脆弱得很,尽管眠玉的手冰的沁人,它落到手的一瞬间也融成了水滴。

        “你手方才在屋里都那般凉了,干嘛还伸出去碰那雪?”柳琳琅将他拽了回来,又把窗阖上,不急不缓的说道:“只是在此前,我真没想到能应了虞将军的猜测。”

        江眠玉坐正了,道:“虞将军谈吐实在不凡,其余的京军提督中、至少再找不出一人如此通晓陛下脾性的,竟早早预料到陛下要派玄武营出征。”

        “况且当时他便知道了羌人将要败玄啸。”柳琳琅道:“他这样厉害,也不知道陛下为何不遣他出征。”

        他边说着,边看眠玉温温笑着的样子,不知怎的,想到了方才他去触碰那白雪之景,竟像被勾了魂魄似的,鬼使神差地用手去碰了碰眠玉的眼睫,眠玉不觉躲了,一脸疑惑的问他道:“作甚么?”

        “没……”柳琳琅赶紧收了手,“你睫毛上有东西。”

        他忙着把话题扯回来:“眠玉、你猜那虞雁臣到底为何……”

        江眠玉一把将柳琳琅拽到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柳琳琅便怔在那里。

        眠玉浅笑了一笑,瞧了瞧渐昏的天色,站起身、朝门外走去,道:“我要去厨房和他们一起包饺子、做汤圆了,一年也包不了几次,你去不去?”

        “去去去!”柳少将军一跃而起,又随手拿起茶杯,猛喝了几口,将那酥饼咽了下去。

        “那必然是要去的!”

        眠玉笑他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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