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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日下午,韶宁和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便不疾不徐地往议郎阁报到去了。

        万木按照大夫开的方子煎了药,端给伶舟喝。伶舟喝完之后,在床上躺了片刻,药效开始起作用,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闻守绎的身体里,回到了两年前韶宁和登门拜访的那个上午。当韶宁和离开丞相府之后,他便也换了官服,跟着传令小太监匆匆进了宫。

        却不想,这一次皇帝召他入宫,并非寻常君臣叙旧,而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鸿门宴。

        “啪----!”一只茶盏冷不防被掷了出来,在台阶上撞得粉碎。

        垂手立在门外的闻守绎,默默看了一眼那只承载着帝王十二分怒气的牺牲品,面无表情,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御书房内,隐约传来成帝与老宦官翁立善的对话,大体是成帝不肯用膳,翁立善便苦口婆心地劝,口吻像是在哄孩子。

        事实上,成帝今年刚满十七岁,也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最后翁立善劝膳失败,万分狼狈地被成帝轰了出来。看到候在门外的闻守绎时,翁立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皇上还在气头上呢,丞相大人,一会儿……您多担待些。”

        闻守绎颔首会意,翁立善便自退下了。

        这翁立善是宫中的老人,资历并不比席德盛浅,但他生性木讷老实,不会动脑子耍手腕,以至于处处让席德盛占了上风。

        直到成帝亲政后斩了席德盛,翁立善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过了太监总管之位。也因此,翁立善从心底拿闻守绎当恩人看待,若不是闻守绎扳倒了席德盛,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出头之日。

        是以,他方才那一句话,等于是向闻守绎示了警,提醒他需小心应对。

        翁立善走远之后,闻守绎才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然后徐徐踏入书房,拜见成帝。

        成帝端坐在书案之后,手中握着一支笔,一笔一划地不知在写着什么。见闻守绎进来,他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也不出声,就让闻守绎这么跪着。

        君臣二人沉默对峙了片刻之后,成帝才装作是突然瞧见闻守绎一般,惊讶地问:“丞相什么时候来的,朕竟毫无所觉。”

        闻守绎心中冷笑:你折腾人的本事倒是见长。面上却是毕恭毕敬:“臣刚到不久,见皇上专心写字,不敢打扰。”

        “起身吧。”成帝说着,便又提笔继续,口中漫声问道:“丞相,是否还记得陶昌此人?”

        “陶昌?”闻守绎站起身立在一边,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人过滤了一遍,没有这个名字的印象,于是谨慎问道,“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

        “不是什么大臣。”成帝笑了一下,“是以前席德盛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席德盛死后,那小太监便被发配到了偏远殿中,做些粗使的活。”

        闻守绎在听见“席德盛”这个名字时,内心一凛,虽不知成帝此刻提起这么个小太监是何用意,但已经料想到,接下来等着他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只听成帝继续道:“朕今日早晨闲来无事,便在后宫之中信步走了走,无意间就撞见了这个小太监。朕以前见过他,觉得他有些眼熟,便好奇问了几句,才知道他原是席德盛身边的人。而后……”

        成帝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瞟了闻守绎一眼,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而后,他跟朕说了一件事,一件朕原本不太清楚的往事。丞相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闻守绎躬身道:“臣洗耳恭听。”

        成帝搁了笔,站起身,拿起宣纸轻轻吹了吹,端详了片刻,继续道:“那陶昌说,早在十年之前,以韶甘柏为首的朝中大臣欲联名上疏,要求处死当时在先帝跟前极为得宠的太监总管席德盛----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除宦’事件。

        “但是,却有人在事前向席德盛泄了密,让席德盛得以先发制人,度过危机。而那个泄密之人,也在事后连升几级,由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议曹,晋升为丞相长史----丞相,你可识得此人?”

        闻守绎垂首道:“回皇上话,臣便是那泄密之人。”

        “哦?你到是十分坦诚啊。”成帝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臣在皇上面前,无需隐瞒任何事情。”闻守绎面无表情地道,“皇上亲政之后,席德盛暗地里来找臣,希望与臣联手里应外合,总揽朝政,架空皇权。臣不愿与他同流合污,便向皇上告发了席德盛的狼子野心。席德盛被处斩前,当众破口大骂,说臣‘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这也是朝中皆知的旧事了。”

        “朝中皆知?”成帝眯了眯眼,“唯独朕被蒙在鼓里?”

        “臣无意隐瞒,皇上既然问起了,臣便据实相告。”

        成帝盯着他看,似在辨别他话中真伪。片刻之后,成帝问道:“那么,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宫,是何用意?”

        “臣知道,皇上是想试探臣的忠心。”

        成帝眯了眯眼:“闻守绎,你倒是将朕的心思摸得十分通透。”

        “臣不敢妄度圣意,只不过依理推断罢了。”

        成帝缓缓踱至闻守绎面前,将手中宣纸递给他。

        闻守绎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写了十个字:“不骄,不躁,不贪功,不冒进。”

        只听成帝问道:“丞相应当对这十个字不陌生吧?记得朕正式亲政前一晚,丞相卸去帝师之职时,最后赠给朕两句话。丞相如今还能再复述一遍么?”

        “是。臣当时进言:‘每一位帝王都希望自己在位期间,能在文治武功方面有所贡献,先帝一生戎马征伐,将我大曜版图扩至建国初期的三倍,可谓是武功卓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皇上若要有所建树,必须在文治上下功夫,要将父辈打下的江山稳稳守住,并非易事。’是以臣赠了这十字谏言。”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另一句话……‘臣为帝师时,对皇上倾囊相授,毫无隐瞒。但自皇上亲政之后,臣便应卸去帝师之职,退回到臣子的身份。皇上待臣,当与朝中重臣般一视同仁,不得偏信,不得徇私。’”

        成帝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你赠的那十字谏言,朕时时谨记,不敢懈怠。但是丞相,时至今日,赠了我那两句谏言的你,朕还能信任吗?还是说,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连自己的恩师也要开始戒备提防了?”

        闻守绎撩起袍角,长身而跪:“臣明白,皇上最痛恨两面三刀之人,如今皇上如此拷问臣的忠心,令臣万分惶恐。但臣一直忠于皇上,忠于大曜,不曾有过半分异心,对此臣问心无愧。”

        “哦?”成帝眯了眯眼,“难道说,当初‘除宦’泄密事件,也是你忠心所致?”

        闻守绎面色不变:“当年臣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应大势、顺应皇道罢了。”

        成帝冷笑一声:“顺应皇道?”

        “不错,因为就算当时没有臣泄密在先,‘除宦’大计也不可能成功,韶甘柏必死无疑,甚至有可能牵连更广,牺牲的朝廷官员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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