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黑龙
然而，这一切如今看起来似乎都变成了一场闹剧和笑话，还带着充满了讥讽与嘲笑的恶意。陈壑曾经为了家人的安全而不顾一切，宁愿背叛了自己的前半生，但是现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在号称天底下最安全的天英山上，这个真仙盟的总堂所在地，他所有的家人，老婆、孩子，都永远地留在了那间黑暗的卧房里，再也没能走出来。
听说，他们的死状很惨很惨，鲜血流淌得特别多，这也是那天晚上血腥气异常浓烈的原因。
陈壑看到那一幕后就崩溃了，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完全疯掉，在痛苦嚎泣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逐渐清醒过来的这个男人，直接跑到了那座巍峨的昆仑大殿外，就那样身躯直直地跪在大殿前的石阶上，一言不，拜倒在地，然后就这样跪了一天一夜。
中间有好多人前来劝说，唐宁、易初、千泷府里那些相识的熟人等等，都来过这里劝他保重身体，复仇还要从长计议，但是陈壑只是不听，就那样硬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的脸色很差，几乎看不到血色，任是谁都能看出此刻的这个男人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稍微有些刺激起伏的，怕是就要禁受不住了。所以无论是谁，都不敢在此刻乱来，当然了，也说不定有的人面上悲伤口中劝告，心里却是高兴的。
没人劝得走陈壑，加上这件事已经逐渐酵传扬开去，太渊真人数次派人相劝无果后，最后也不得不自己现身于大殿之外，和颜悦色地对陈壑安抚了一番。
陈壑并无其他要求，就只说了两字：“报仇！”
太渊真人答应了。
只是在真仙盟中，从那一天后，却又暗中流传着一种晦暗不明的诛心言论，说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太渊真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居然没有立刻答应这个天经地义的请求，而是犹豫迟疑起来，在过了好一会后，才带了几分勉强答应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真仙盟中的其他势力几乎一下子都关注到了这点，反而是那天晚上最开始闹腾的紫嫣阁紫东来那边，居然没什么人去关注了。
紫东来是老牌真君厉害的，紫嫣阁是历史悠久大堂口没错，但是如今这世道，已经是太渊真人和他千泷府的时代了。
“太渊老儿为何会有顾虑？莫非这件事里面还有什么其他我们不知道的隐秘吗？”
紫嫣阁大殿里，在只剩下紫东来与李文姬两人时，李文姬看着周围无人，便对紫东来问出了自己心中的这个疑惑。
紫东来眉头微微锁着，看起来对此也是想了很久，末了沉吟道：“如今看来，倒不像是那个还未找到的凶手不好对付，而是他对他手下两员大将的争执有些顾虑吧。”
李文姬目光微闪，挑了挑眉，道：“易初和唐宁？”
紫东来点点头，负手在大殿中走了两个回来，道：“听闻唐宁当天晚上曾经想过要扣住易初最信任的手下，不料却引起了易初的强烈反应，一下子撕破了脸。我当时就在想着，那个叫做易初的年轻人，反应似乎有些不对劲。”
李文姬“嗯”了一声，道：“是啊，他之前可都是一直隐忍着与唐宁相处的，这也是持重守成的法子。毕竟他才是太渊真人的唯一弟子，日后只要不出意外的话，这片基业当然是由他来继承，现在与唐宁生冲突，根本毫无益处。”
紫东来看了她一眼，道：“正是如此，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先隐忍待时，从长计议，但那个易初偏偏就抛开以前，非要和唐宁扯破脸，以我看来，问题就出在唐宁突然要扣他手下那里。”
李文姬道：“是他那手下有问题？”
紫东来想了想，缓缓摇头道：“唐宁这么做，或许……是想借机生事，将这个凶手污名盖在易初那边的头上。毕竟太渊真人还活着，日后就算是撤换弟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李文姬缓缓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处隐隐有几分奇异的光芒掠过。
这时，紫东来冷笑一声，似乎对这些事有些不屑，不愿多说，便对李文姬岔开话题，道：“那人做事做得不错，你安排下去，过几日后，我来见他一面。”
李文姬吃了一惊，道：“义父，你这就已经完全相信他了？”
紫东来呵呵一笑，手抚白须道：“这次的投名状效果比我预想的还好，够了，够了。”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总有一天，我要让太渊真人那厮也吃个苦头！”
太渊真人把易初叫了过去。
屏退左右，单独相处，偌大的昆仑殿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太渊真人甚至连大殿的门都叫人关上了。当厚重的殿门合上时，便隔绝外面的声音以及那些明里暗里窥视探究的目光，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看起来这一次的事情似乎十分严重，看起来太渊真人似乎十分恼怒，不然不会在易初到达后先是冷言冷语嘲讽几句“翅膀长硬了”的话，又在屏退其他人时隐含怒气，犹如声带雷霆，令人心生畏惧。
易初在众人面前并没有争辩什么，也许面对这样一位名动天下威势无双的真君师父，不管是谁心中都有极大的压力，毕竟太渊真人的一句话，也许就能让无数人血流漂杵。
当所有人都离开、这座宏伟的大殿安静下来以后，易初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望向前方，然后看到了那个太渊真人面上怒色退去，眉头微皱着，在前方地上很随意地坐了下来，宽袍大袖的他，看去犹如一尊神祗佛陀。
太渊真人向易初看了一眼，然后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易初安静地走了过去，然后在他身前坐下了。
太渊真人哼了一声，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易初断然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太渊真人凝视他片刻，容色稍缓，但看起来仍是一副臭脸，道：“好，那你跟我说说，若是现如今你是千泷府的首领堂主，遇到这种事，你会觉得哪些人最有动机去杀陈壑的老婆孩子？”
易初皱起了眉头，看着太渊真人，没有马上说话，太渊真人淡淡地道：“让你说你就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以前不都是这样吗？还是说现在正式做了我的徒弟，便心有顾忌，反而有话不敢直说了？”
易初默然片刻，随即轻轻呼出一口气，点点头道：“好吧。”
太渊真人咧嘴一笑，神色间却似乎温和了不少，也让这安静的大殿周围不再那么僵冷。只听他用平和的声音又问了一次，道：“那你说，不说证据只论心证的话，谁最有嫌疑？”
“胖子。”易初说道。
※※※
大殿中在那一刻似乎安静了一会，饶是以太渊真人的阅历，也是忍不住为之侧目，看着易初目光中带着审视意味，过了片刻后才说道：“马小云？你居然认为是他？”
易初神色淡定，道：“他心中本是迫切想离开虹州城，借着去西陆追剿魔教余孽的任务去逍遥一阵子的，原本没什么问题，但后来这件事却被你和唐宁安排交给陈壑了。心有不满，那是难免的。”
太渊真人点点头，道：“有道理，不过我猜你接下来要说‘但是’么？”
“但是，”易初道，“不可能是他。”
太渊真人道：“为何？”
易初道：“事发时，他始终和我在一起，并无行凶时间；此外，胖子色厉胆薄，道行粗浅，也做不出这等暴戾凶残的事情来。”
太渊真人嗤笑一声，看起来有些不以为然，但却也没有反驳易初，只道：“按你这么说，那就不是他了，那后头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人？”
“还有几个。”易初很客气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说道，“若是按唐宁唐宫主的想法，想必我也算一个嫌疑很大的人罢。”
太渊真人这次倒是真的笑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后，点头微笑道：“我看着也像，你这人心狠手辣，思虑周密，与唐宁不和，陈壑又弃你而投靠她，还有马小云也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不说是为了马小云出气，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立威，看起来也很有嫌疑啊？”
“说得对，但可惜不是我。”易初看着太渊真人说道，“如果你还要追问的话，当天晚上我和胖子在一起，没有时间去做这破事。”
太渊真人怔了一下，随即失笑，随即感叹一声，道：“你脸皮也越来越厚了啊……”
“实话实说而已，做了我就认，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易初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太渊真人居然十分痛快地就认可了这一点，然后说道：“但你现在要好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天晚上一定要跟唐宁撕破脸吵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为难？”
易初欲言又止，看着太渊真人，有些诧异地道：“你怎么不追问谁是凶手的事了？”
“废话！”太渊真人看起来有些没好气地、带着几分蔑视地道，“谁有那个闲心去管几个不相干的人死活，那陈壑的老婆孩子死了对我来说算个屁！正经是你和唐宁两个人闹起来，才是给我添麻烦，别啰嗦，快给我讲清楚。”
易初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后才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想想也有点可怕，万一以后我坐到你这位置上，会不会也变得像你这样冷血无情？”
“会的。”太渊真人十分肯定地点点头，道，“你这小子现在就已经跟我差不多冷血无情了，日后万一修道有成，成大功立大业，那肯定是尸山血海走过来，满手血腥，一句冷血无情肯定不够形容你的。”
易初脸色黑了下来，瞪了太渊真人一眼，忽然骂了一句，道：“滚，别咒我！”
太渊真人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开心，平日里也极少见他如此快慰，笑呵呵地道：“生气了么？不过生气发怒，是不是你心里还是觉得我说的很可能是对的，只是心里受不了啊？”
易初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理会这太渊真人的挑拨，定了定神，便将那天晚上与唐宁争吵的事对太渊真人说了，末了道：“唐宁她摆明了是对我一步登天心怀不满，想要借机生事下我的面子，若是能使些手段让胖子屈打成招之类的，搞不定就能动摇你立我为传人的决心。”
太渊真人皱了皱眉，道：“所以你就当场与她翻脸？”
易初道：“是。”
太渊真人冷笑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护着你？唐宁背后可是整个千泷府，她也对我忠心耿耿，凭什么？”
易初想了想，道：“我觉得唐宁她自己，是第三个很可能的凶手。”
太渊真人吃了一惊，面色微变，道：“怎么说？”
易初道：“你刚才说了心证不论证据的啊，那这件事她获益最大，自然是有嫌疑。”他看着太渊真人，道，“怎么样？你知道我说的有点道理吧，唐宁她故意栽赃嫁祸给我，这种事她做的出来的。只要你让我去查一下她，嗯，当然了，你要给我权力，还要先将她从千泷府的位置上给撤了，不出五天，我一定就给你一个交代……”
“不行！”太渊真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易初怔了一下，住口不言，只听太渊真人缓缓地道，“将来我的基业都会是你的，但是现在，我不许你去动她。”
易初定定地看着太渊真人，过了片刻后，开口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这几十年来，以你麾下无数奇人异士，你却只唯独对她一人青眼有加，信任不疑？”
为什么不能动唐宁？
这个问题大概有不少可能的答案，比如大多数人都能想到的唐宁跟随太渊真人许多年了，并且一直忠心耿耿，又或是她曾经立下过大功，为太渊真人做了无数大小事情，为他奔走驱驰，为他如今的基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脑子灵光聪敏、或是肚子里阴谋诡计多的，大概还能想到也许这么多年来，唐宁身为太渊真人最得力的属下，掌管着千泷府这么一支强悍可怕的力量，特别是千泷府向来以那些“影子”出名，没人会知道，唐宁心里知道或是隐藏着多少秘密。
这些秘密中，有没有有关于太渊真人的阴私呢？会不会有什么把柄，是抓在她手上的呢？
这些猜测大都是符合所有人的想法，但到底是不是事实，易初不知道，太渊真人没有对他说，他自己也没有问。
在太渊真人清楚明白地对他说明不许去动唐宁后，他对此事就一言不发了。
不过话说到这种地步，似乎也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的了，太渊真人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经过，易初也明白了太渊真人的态度，两人各取所需，所以没过多久，易初便起身告辞，离开了这座宏伟的昆仑殿。
他离开的时候，还带上了大殿的门，于是乎，这里在片刻光亮透进来后，又恢复到了有些阴沉昏暗的情景。所不同的是，从刚才的两个人变成了太渊真人孤零零的一个身影，看起来确实有些孤独的气息。
太渊真人凝视着大门的方向，过了一会后，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叹息声听起来有些惆怅，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大殿里，忽然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声调低沉浑厚，仿佛似雷霆在乌云间缓缓滚动一般，道：“你这徒弟很好，为何叹气？”
太渊真人的面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对这个声音的突然出现没有觉得意外，但对于它所说的话倒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道：“难得，你居然会夸奖他这样一个凡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太渊真人伸手到怀中，片刻后却是取出了一件金色光芒闪耀流转的金印出来，正是当初他交给易初前往西陆的那一方“昆仑印”。
昆仑印上金色光辉缓缓明亮起来，放射出耀眼光芒，不久之后在太渊真人的面前形成了一片光幕，将他的脸都倒映成带了几分金色的模样，更不用说他那个大太渊真人，更是折射出了几分金光，在一片威严肃穆中，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滑稽来。
当然了，这里并没有外人看到这一幕，不过就算有人看到了这个场景，估计也没人敢取笑这位的。
那片光幕在半空中凝结犹如水墙，起伏荡漾，然后逐渐平静下来，最后金光安静之后，在光芒背后却是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样子模糊不清，但从那声音以及这影子的大致轮廓看，应该就是易初当日在昆仑山禁地天穹云间地底深处所见到的那条黑色巨龙。
光影背后的巨龙，虽然此刻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幻影，但是那股睥睨人间的气势似乎仍然可以透过那片光幕传出来，而他在面对太渊真人时，虽然多少也保持着几分克制，但还是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淡淡地道：“那人不错，很像年轻时候的你。”
太渊真人抬头凝视着这只黑龙，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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