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无心的红尘
“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注定会有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不过是有的时候你能选，有的时候你却是连选的机会都没有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温和月光照耀在那个安静的院子里，易初和胖子相对而坐，青鸾趴在易初的脚边，而冰心离却不见踪影，应该是已经回房睡去了。
听了易初这番话，胖子看起来不以为然，道：“我看不对，咱们什么时候能真的有选的机会啊？”
易初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你看我有两个地方睡觉，一个是山上富丽堂皇宽敞气派的昆仑殿，一个是这默默无闻还有你这碍眼家伙在的地方，但是我就选了住在这里，这就是咱们能选的啊。”
“你……好吧。”胖子摆摆手看起来一副无语的样子，过了一会后，他忽然又开口问道，“苏青珺那边，你不打算再去说说了吗？”
易初拿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仰头饮尽，摇摇头道：“不说了。”
胖子道：“为什么？”
“大家想法不同，说不到一起的。”易初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有一丝苦涩的笑容，随后叹了口气，道，“就像前头咱们说的，走到了岔路口上了，我选了这条路，她却选了另一边走，那还有什么办法？再加上前些年在昆仑山上的事，我亲手杀了她弟弟，她若是与我在一起，便不容于双亲，不容于整个苏家，所以还是算了吧。”
胖子点点头，神色间倒是并没有什么太过惊讶之色，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道：“这样也好，你们两个本来就不太合适，分开的话，大家都轻松些。”
易初微微垂眼，给自己慢慢斟酒，过了一会后，只听他低声说道：“是啊，这样对她也好，反正跟我亲近的女子，现在都死掉了……”
※※※
夜深了，月色似乎也变得有些冷，胖子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准备回屋睡觉。转头看到易初还坐在那边出神的样子，胖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在想什么呢，回去睡觉吧。”
易初道：“没什么，就是想到苏青珺她今天说的宁愿一起死也要出手相救的话，心里有些感慨而已。”
胖子“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下后问他道：“你觉得苏青珺说的那是气话，还是真的会言行一致？”
易初想了想，道：“按我对她的了解，她说会出手相救的话，多半是会真的这样做的。”
胖子道：“哪怕那时候周围全是魔教妖人，哪怕救人无望而且几乎肯定要把自己赔进去？这样，她也会出手救人？”
易初点了点头，道：“应该是的，我猜她心里应该是想着受不了看到重要的人被凌虐受苦，所以不顾一切也要出手，就算是陷入绝境，她也要先解脱别人的痛苦，最后大不了自己也自尽赔上一命吧。”
“不值得吧……”胖子皱着眉头，道，“像她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易初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胖子道：“怎么了，莫非你被苏青珺那么说一下，对当年的事也有些后悔了？”
易初默然片刻，道：“我白天的时候已经对她说过了，就算再来一次，我的选择还是不会变，还是会一言不发地躲在魔教中，直到最后。”
胖子笑了一下，刚要说话时，忽然却听到易初紧接着又道：“但是我现在并不觉得，苏青珺她一定就是错了。有的时候我会在想，会不会是我们做影子做得太久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说要冷静，要隐忍，要顾全大局，要为了最后的大事成功不顾一切，就算牺牲也无所谓。”
“也不管那牺牲的人，是我们自己，还是别人？”
“是，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日后的荒谷之战里证明了我的忍耐都是值得的。可是苏青珺她的想法就一定是错了吗？”
“如果换做我是被凌虐受苦的那个人，那么我会不会无比盼望着有苏青珺这样一个朋友呢？”
“我不知道，胖子，这件事上，我一直想不明白。”
胖子沉默了很久，道：“算了，你别多想了，那位苏姑娘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易初点点头，道：“是，我也是想到这一点后才下决心的。青珺她外冷内热，心地善良，好像从小就站在光明中一般，跟我这个影子差太多了。”
胖子拉着他向屋子走去，同时笑道：“看你这一副感慨的样子，莫非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位苏姑娘了？”
易初笑了笑，又摇摇头，道：“倒也没这个意思，不过……我这辈子都在影子中活着，看惯了昏暗，也是习惯了。所以以后那些黑暗的、肮脏的、污七八糟的恶心事，就让我来帮她做吧。至于她自己，只要一直站在亮眼光明处就好了。”
胖子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不无讽刺地看着他道：“啧啧，你这人突然就变得像个圣人了，吓死我了。得了吧，其实你就是难得看到一件漂亮的干净的东西，有点不忍心弄脏了而已，别扯这一大堆废话，以前咱们死了那么多人，也不见你心软过，说到底还不就是苏青珺长得年轻漂亮，你心里喜欢她么？”
胖子摇摆了一下胖胖的身子，双手负在身后，不以为然地踱步进了卧房，同时口中道：“在这仙城中，黑就是黑，白的终究也会变黑，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易初顿住脚步，默然不语，随后抬头看了看夜空，只见那一轮明月皎洁明亮，但是在仔细凝望之后，却发现在月光里终究还是会有淡淡乌云飘过。
※※※
翌日一早，易初便叫起胖子，准备出门上山去千泷府那边，所为的是两件事：一是，血莺手里的那份隐秘名单，二则是如何继续追捕魔教余孽。
这种绝密的名单常人根本不会看到，但如今易初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作为众所皆知的太渊真君的传人，而且很明显，那位大人要尽心竭力地栽培他，所以易初的权势以及权限都在一夜之间急速增大，甚至已经到了可以与血莺隐隐抗衡的地步。
哪怕是血莺，也不愿意与易初在此时公开冲突，所以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易初这个要求。
胖子作为易初多年来唯一的好友，这段日子也算是水涨船高，在千泷府内外很是风光，人人都高看他一眼，这让胖子很是得意，干起活来也十分尽心。
所以，大概是在这天中午的时候，负责盘查找寻那份名单的胖子就突然跑到千泷府这里找到了易初，当时易初正和血莺商议着如何查清那些被交代出来的钉子，毕竟也不能全靠魔教妖人的一面之词就打死捉拿，万一是那些人故意胡说的怎么办？
当胖子进来以后，他的面上明显地有一丝古怪神色，在先向血莺行礼之后，他才走到易初身边，对他说道：“那个叫宋慧的女人，找到了，但是有点问题。”
从千泷府那里走出来后，易初对胖子说道：“你看到刚才血莺的神情了吗？”
胖子点点头，道：“大概薛堂主她也有些好奇吧，毕竟如今你身份不一样了，做什么她都会多想一点，人之常情。不过你真的不打算避开她吗？”
易初道：“避不过去的，你我虽然在千泷府底下做事多年，但在上头这一块还有仙城这里的根基，都没法和她比。只要死太渊没打算真的把这女人换掉，那我们以后要借助她的地方还多着呢，所以干脆就跟她摆明了吧，反正就算要查，那么久远的往事，不惊动她也查不下去。”
“这倒也是。”胖子看起来对这种情况也是心知肚明，刚才的话更像是对易初的一个提醒。
在走到接近昆仑殿附近的地方，易初看着左右无人，便问道：“刚才你说的古怪是什么？”
胖子道：“在千泷府的那份隐秘名单上，我找到了宋慧的名字，但是在记载文字里，宋慧应该不是千泷府的人。”
易初一怔，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胖子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想到了吧，血莺手上那份隐秘名单，在咱们千泷府里的俗称就叫做影子名单，上头记载的全是身份最隐秘的影子。但宋慧的身份却是昔年真仙盟大宰院的一个女弟子，平凡无奇，除了最后死在魔教手里外，这个女人的一生几乎看不到任何异常之处。”
易初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道：“不是千泷府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但是她的名字却被收录在这份最隐秘的名单中？”
胖子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易初看到了他的神情，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胖子低声道：“被影子名单收录的人，原本有的痕迹就会被千泷府出手暗中抹去。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宋慧亲朋人数不多的话，过了这十多年，就几乎不太可能再有人记得她，哪怕有心去追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易初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忽然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就跟我一样？”
胖子“嗯”了一声，道：“就跟你一样。”
※※※
出生入死的挣扎，奋不顾身的搏杀，有朝一日成功并活下来，或许就会一步登天名动天下；只是如果半途而废，功败垂成，在那些黑暗岁月中痛苦地死去的话，那么所有的功绩，所有的名声，哪怕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了那份隐藏在黑暗中影子名单上一个不见天日的名字。
这世界从来如此残酷，对于黑暗中的影子来说更是如此。
但是为什么一个不是影子的女人，名字却会被记载在这份名单上？
胖子沉吟着道：“莫非是宋慧这个人其实就是影子，只是身份太重要，所以需要隐瞒？”
他刚说完，自己便开始摇头，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说不通。
而旁边的易初也摇头道：“不可能的，影子名单本就是最绝密的东西，能写在上面的都是真实身份，没必要再作假的。”
胖子叹了口气，点点头，默然无语。
易初则是皱眉思索了一阵，忽然又问道：“上面对宋慧平日的身份，还有如何死的，是如何记载的？”
“她活着的时候是在大宰院中做收税的，平日里会被派遣下去到一些地方的产业上收取赋税，像这种收税弟子，大宰院中有成百上千个，是最普通的人。”说着，胖子向易初看了一眼，道，“至于怎么死的，里面说的很简单，就是在收税途中遇到魔教妖人抢掠，拼杀不敌，被掳掠而走，最后……凌虐而死。”
易初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后又问道：“她家里人呢，现在可还在世？”
胖子摇头道：“都不在了，宋慧的父母双亲在她遇害前已经过世，她也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的……”
易初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胖子立刻感觉了出来，皱眉道：“怎么了？”
易初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有些痛苦，也许是他被迫再度想起了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让他心情低落和难受。
过了一会后，他低声道：“这里面有问题。”
胖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了起来，道：“哪里？”
易初深吸了一口气，道：“最近我一直在回想那件事，其中印象最深的其实不是她的名字，而是我记得有个魔教妖人在毒打她时，不知为何，好像对她有些了解，狂笑着叫嚷说以后把她妹妹也抓来，姐妹俩一起……那时候宋慧本是神志模糊、奄奄一息了，听到这话，突然又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尖叫着和那妖人拼命厮打，但当然是打不过的，最后被杀死了。”
胖子怔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易初看了胖子一眼，淡淡地道：“宋慧是有一个妹妹的，那份影子名单里故意写错了。”
※※※
两个人站在昆仑殿前望着前方千泷府大殿的方向，神色各异，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说话。
“这件事不能再从千泷府这里查了。”过了很久以后，易初终于开了口，他眺望着远处那座肃穆雄伟的千泷府大殿，对胖子这般说道。
胖子站在他的旁边，脸色也是显得有些复杂，迟疑了一下后，他低声说道：“要不，就别再追下去了吧，这件事情我觉得处处都透着古怪，别捅出什么大篓子了。”
易初默然片刻，道：“还是要查一下。以前我不记得不在意就算了，可是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多少总觉得好像欠了那女人一点，若是就此放弃，我心中总是不安，你只当是帮我还债吧。”
胖子叹了口气，道：“好吧，只是，现在不能再查千泷府那里了，你打算怎么做？”
易初想了想，道：“还是只能去大宰院那边，你暗中不要惊动人，就找一些在大宰院呆的日子超过十几二十年的老人，旁敲侧听地打听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宋慧？”
说着，他顿了一下，片刻后，忽然双眼中精光一闪，道：“另外，也要再问问她妹妹的事，我有种感觉，宋慧这个被抹掉的妹妹，说不定是这一团乱麻中的关键。”
诸事纷乱，嘈嘈杂杂，但是天下大势却始终平静如昔，纵然在仙城中那一场爆炸，场面火爆、死伤惨重，让已经式微很久的魔教陡然间又被人关注了一把。
但是实际上，这对魔教的声势和实际情况并没有任何的改变和帮助，相反的，真仙盟千泷府这边，借着易初无意中找到的那座地宫的入口，一举攻破了魔教在仙城里经营多年的老巢，杀死俘获魔教余孽众多，除了那个最神秘的头领鬼长老仍然在逃外，几乎可以说是将魔教在仙城中的势力一举击溃。
数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这一场战斗结果对魔教方面来说可谓是刻骨铭心的痛楚，然而千泷府并没有就此放松，与魔教争斗多年的他们经验丰富手段狠辣，深得一个“赶尽杀绝”的意思。
被活捉的许多魔教俘虏在千泷府大牢中被询问了，其中自然有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手段刑罚，总之结果就是，在沉寂了数日之后，千泷府再度大举出动，对仙城中残留下来的那些魔教钉子和暗桩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扫荡。
这是一场迅速、凶狠且彻底的扫荡，中间甚至是在真仙盟内部都抓出了为数不少的内奸，有好些人平日里几乎不曾露出丝毫破绽，这一次却是被那些俘虏口供给供出来了。
这些奸细遍布真仙盟各个堂口，虽然从总的人数来说并不算特别多，也就十几人而已，但饶是如此，也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在这一场如狂风暴雨般抓捕的过程中，自然有人喊冤有人叫屈，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悲愤怒斥，说着一些诛心之语，表达着自己对本派真君的忠诚，还有的就是指责千泷府借题发挥，趁机剪除其他真君大人实力云云。
总之，这些话也是引来不少非议，虽然算不上是惊涛骇浪，但真仙盟里也是暗流涌动，许多堂口对强势霸道的千泷府越发看不顺眼了。最后，这一场风波还是平息了下去，听说是上头那几位大人物最终还是坐在一起聊了一次，某位太渊真君把一些东西给其他几位化神真君看了，然后大家好好说话聊了一会天，就各自散了。
接下来，千泷府就此收敛，不再抓人，当然了，也可能是他们该抓的人都已经抓完了，同时其他堂口的人马也得到了上头传来的口谕，只说那些被抓的人中确实有不少是证据确凿的魔教奸细，大家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
不过，千泷府这里虽然算是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但同样也收敛了不少，大概是受到了暗中的警告，没有再像前一阵子那样咄咄逼人。
总之，这一段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事情就这样平息了，魔教在仙城中的势力基本上被连根拔起，天下太平，风平浪静，不要说是什么风波了，就连一点涟漪都看不出来。
真仙盟这个庞然大物领袖天下，亿万人民归心，正符合了那句“繁华盛世”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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