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隔代相谈
树林中有片刻的安静和沉默。
易初微微抬头，看着太渊真人，过了一会后，太渊真人开口道：“这些事你来之前，难道没有向胖子那边问过吗？”
易初道：“问了，不过胖子对我语焉不详，每次都只粗略说几句，就不愿多说了。我想他大概是怕我知道点什么事，心中又生怒气，说不定一怒之下不来仙城，掉头跑去千泷山吧。”
太渊真人怔了一下，随即居然失笑一声，道：“虽然滑稽，不过想想胖子那人，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易初也笑了一下，道：“所以我想，还是自己过来问你吧。”
太渊真人点了点头，道：“云溪那女孩子不错的，当年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梦家族内包括千泷宗门中都有人责怪非议于她，她也并无辩解，就这么硬扛了下来。这几年间，她只醉心潜心修炼，道行勇猛精进，成就不小，若无意外的话，轻松成就元婴境界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易初沉默了片刻，后道：“能得到你这位神初境如此评点，看来她是八九不离十了。”
太渊真人微微一笑，并不言语，那神情间一片平静，似乎刚才所说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拥有着不可动摇的自信。
“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梦家好像反应很大？”易初又问了一句。
“废话！”太渊真人“哼”了一声，道，“你这家伙当初发了疯，直接冲进人家府邸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苏墨，你说梦家会有什么反应？”
易初面无表情，道：“我没杀错，也不后悔。”
太渊真人随意地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后，道：“嗯，你说得对。”
“梦家那边愤怒欲狂，一直要追究到底，你逃走之后，梦家也不肯善罢甘休，就回头去宗门里查你，不但要查你的来龙去脉，还要查你怎么进入的千泷府，追根索底，大概是想顺藤摸爪找到你什么亲人、家族之类的吧。”
这话听到这里，易初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哪怕他对那个梦家从来也不待见，唯一的例外大概也只有云溪了。不过听到太渊真人这一番话时，易初还是一时间有种难以表述的荒谬感。
他是怎么加入千泷府的？
太渊真人安排的啊！
他身后有什么背景？有没有靠山？
废话，如今千泷府最大的那尊神就是他的靠山啊！
梦家这气势汹汹大张旗鼓的追查，其实在知道内情的人眼中看来，真的有几分作死的意思。
“那你后来怎么拦住他们追查的？”易初问道，“会不会很麻烦？”
太渊真人“哼”了一声，道：“麻烦自然是麻烦了，就你会惹事。不过这事吧，说到底也就那样，我随便布置一下，让他们查不下去也就差不多了。”
“那你对梦家……”易初看着太渊真人，余音未尽，眼中有询问之色。
太渊真人道：“我没动他们，这几年我正在整顿宗门上下，不想多事。不过你当年在梦家受的委屈胖子也跟我说了，我就想着等你回来，看你怎么个想法。”
易初沉默片刻，道：“我怎么想很重要么？你如何处置梦家，还要看我的意思？”
太渊真人脸色平淡，道：“嗯，这事我看你的。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人，在他们手里受了委屈，报复一下也是天经地义。”
易初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头也微微低垂了下来，过了片刻后，平静地说道：“算了。梦家那边其实真正跟我有仇的只有苏墨，而他已经被我杀了。其他人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反而是云溪在那一年里与我关系不差的，这事就到底为止吧。”
太渊真人眼中深处微光闪动，道：“到此为止？”
易初点点头，道：“嗯，到此为止，别牵扯其他人了。”
“好。”
“你刚才说有几件事想问我，那其他的事呢？”太渊真人问道。
易初不知为何，看着这个胖大魁梧的男子，原有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萧索起来，提不起什么精神，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意。他沉默良久，却是苦笑了一下，道：“算了，其他的事我突然间也不想说了。”
太渊真人看了他一眼，也没对易初这没头没尾的话生气，看起来这位位高权重的神初境的确是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刮目相看的，甚至于他似乎还异乎寻常地了解着易初，还对易初有着格外的忍耐力和宽容。
他甚至还对易初多说了几句，道：“对了，那个易昕的事我也知道了。”
易初的身子微微一震，抬头望来。
太渊真人道：“那女孩子的尸身被她家人收敛回去了，妥善安葬，我也让千泷府里出人出力，为她办了场风光白事，就只当是我们稍微弥补了一下她吧。”
易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站起，道：“易昕她活着的时候，好像是不太喜欢这种事的，不过这份心意我是知道了，想来易昕她父母也能感受到。我替那个不幸的小姑娘，谢谢你了。”
说罢，他端正表情，神色郑重地向太渊真人行了一礼，然后道：“如果易昕她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想让我帮她谢你一下。”
太渊真人坦然受了这一礼，待易初重新站直身子后，他开口说道：“不管你还想不想问吧，既然今晚我到了这里，自然是要跟你好好聊聊的。如果你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那么现在就该我说了吧？”
易初点点头，道：“你说吧。”
太渊真人道：“回来帮我。”
易初身子顿了一下，随即苦笑道：“以你的势力和实力，什么样的人才找不到，何必一定要我回来？”
太渊真人淡淡地道：“想帮我做事的人有的是，但值得我完全相信的，能让我托付大事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
易初咳嗽了一声，道：“这种屁话我都听了十年了，早就知道就是画的一张空大饼而已，你别骗我了。”
太渊真人笑道：“我没骗你，真话。”
易初摇摇头，道：“听胖子说，你近来还从千泷府中调了不少年轻高手过来，半数都加入了浮云司。这些人与你同宗同脉，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他们的。”
太渊真人道：“那些人还过得去吧，但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而且这次有件事，我还是只信你一个人。”
易初沉默了下去，过了半晌后，他脸上露出苦涩之意，道：“又是魔教？”
“嗯。”太渊真人道，“又是魔教，非你莫属。”
“莫属个屁！”易初骂道，“上次在千泷山，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结果到了最后，千泷山上魔教的人没见几个，倒是你们自家两大真君几大派系势力自己打得一地鸡毛，我才不去凑什么热闹了！”
太渊真人窒了一下，脸色看起来突然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对易初笑道：“那是意外。意外什么意思你知道吧，本来我叫你过去是真的想追查一下千泷府中潜伏的奸细，但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个机会，让我能够重新整顿千泷府，你说我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易初冷笑一声，道：“说了这么多，那个魔教奸细呢，你到底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太渊真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确实还没找到，其实，如果你没闹出那么多事情，比如直接冲到梦家杀人的话，我还想着让你继续回千泷山帮我找呢。”
“切。”这次易初连话都懒得说了，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
太渊真人笑了起来，然后道：“这些事都算了，终究也是都过去了。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易初眼角抽搐了一下，道：“你别来烦我就好，我找一个地方混吃等死，舒服得很。”
太渊真人摇摇头，道：“那也太可惜了。你这一身本事，其他人根本学不到。”
易初冷笑道：“有什么好可惜的？这要命的本事，谁想要，谁拿去。”
太渊真人失笑，看着易初的目光显得十分温和，就像是一个父亲般看着闹性子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后说道：“你别急，好好听我说。”
易初耸耸肩，没所谓地在地上又坐了下来，虽然他面上神色如常，但心里其实未尝没有那些复杂难明的情绪。其实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在面对这位从小将他养大又教了他一身本领的太渊真人时，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敬仰、崇拜、怨恨、愤怒、信任，又或是怀疑？
每一种心意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在这次随胖子从清水塘村来到仙城这里的时候，在真正见到太渊真人之前，易初心中其实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紧张和忐忑的，因为直到今天，他仍然也看不清、看不懂太渊真人这个人。
他是好是坏？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还是花言巧语只是利用人？
这些事易初都觉得像是云遮雾绕一般，看不真切。
“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太渊真人平静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似乎他所说的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话语，“你是知道的，这几十年来，我手创浮云司，召集众多人才所做的头等大事，就是为了对付魔教。只是魔教妖人实在太过狡猾，明着打不过后，便暗地里躲起来耍出各种手段，甚至如今就连真仙盟中都被渗透了不少，很是麻烦。”
易初沉默了片刻，道：“我听胖子说过了，就连你手下的浮云司里都抓到了几个魔教内奸。”
太渊真人冷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连我专门建立着为了对付魔教的组织，居然都被魔教妖人渗透进来了，所以我才说，现如今真仙盟那些蠢货真是修炼太多，连自己脑子都炼坏了。魔教如今只是表面上看着衰弱，但暗地里无所不在，势力深远，也许其真实实力远就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再不加以打击的话，只怕大祸就在眼前了。”
易初沉默不语。
太渊真人看了他一眼，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今天不妨还是对你再说一遍。在对付魔教这件事上，我真的只信你一个人，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可能会是魔教奸细，但只有你不会。”
“回来帮我吧。”太渊真人一字一字缓缓地说道。
易初坐在黑暗中，安静无言。这个时候早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树林中几乎没有了任何的光亮，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也早已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看不清太渊真人，也不知道太渊真人是不是能够真的看清他。
“我还是不太想做。”也不知过了多久，易初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道，“我总有种感觉，好像我这辈子始终就在做着同一件事情，而且这事似乎总也做不完，我有点烦了。”
太渊真人在黑暗中微微点头，过了一会后道：“那你想做什么？”
易初道：“我前头说过了，找个地方混吃等死行不行，嗯，我以前帮你卖命十几年，换个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不过分吧？”
太渊真人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低笑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道：“不过分，不过分。”
不知为什么，与太渊真人这样面对面说得越多，易初的心情也就愈发安稳起来。曾经有过的怀疑，虽不曾完全抛弃，但也逐渐减弱了许多，这个他从小就看着长大、曾经视之为父一般的人，这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或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大，还要更根深蒂固。
“你当然可以选择躲起来混吃等死，我不会勉强你，也不会违背诺言。”太渊真人在黑暗中淡淡地道，“不过想来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了。你还年轻，道行、天分也不差，将来多半要活得比我更久。只是一旦我死了，又或是魔教实力在某个时候突然再度兴起时，他们只要抓住浮云司这个地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很多东西，到时候找到你藏身之处，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易初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太渊真人看着他，道：“魔教不灭，你就算躲起来也不会安心的，我这说的是实话。”
“灭灭灭，你就知道说消灭魔教！”易初忽然间有些愤怒起来，对太渊真人带着一丝怒气说道，“这都十几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说法，但是要怎么灭？当年荒谷之战时，我们都做到那种地步了，可是魔教还是没有灭亡，这么多年仍然阴魂不散一般。你又说在千泷山上有秘密，但是我们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那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才能彻底甩掉这个令人恶心又凶恶的魔教？”
太渊真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间却是笑了一下，声音温和，道：“怎么，看起来你对这事很烦啊？”
“废话，被这破事纠缠了十几二十年，天天担心自己死于非命的，谁不烦？”
太渊真人点点头，随后道：“你说得对，其实这些我都有想过，然后在最近我突然领悟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肯定是要消灭魔教的，但是我们以前所走的方向，可能不对。”
易初看了他一眼，道：“什么意思？”
太渊真人道：“我们之前总是想着干掉魔教中那些重要人物，想着将这些狼子野心的妖人斩杀殆尽就可以打垮魔教，但事实说明，这做法成效一般，魔教妖人总是跟野草似的，一波一波地冒出来。但是后来呢，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地方，或许可以一劳永逸地将魔教给毁了！”
易初身子微微一震，抬眼看着太渊真人，过了一会儿才道：“真的有这种法子？”
“嗯。”
“是什么？”
太渊真人在黑暗中笑了一下，黑暗笼罩在他的周围，让他高大的身躯看上去犹如一尊黑暗中的魔神，可畏可怖。
“神树！”
说完，太渊真人又变得淡淡地说道：“那东西几千年来一直是魔教信仰的根源，只要我们想办法将这东西毁掉，魔教自然就垮了，不是么？”
易初突然陷入了沉默，久久不发一言。
“你觉得如何？”大概是看到易初长久没有说话，太渊真人便对他这样问了一句。
易初默然片刻，道：“我以为魔教的神树和其他神话传说中的神灵一样，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是不存在于世上的。”
太渊真人笑了笑，道：“真正的神树在魔教传说中，那是自天地初开就存在的神物，非但顶天立地，还能穿越诸天万界，孕育万物，是天地间一切生灵的起源。这些神话，你当年在魔教中应该是早已听过了吧？”
易初点点头，道：“嗯，这是魔教妖人的根本信仰，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在魔教中这神话始终还是有一个地方无法自圆其说，那就是从头到尾，从魔教诞生，直到现在，从来也没人真正见过神树在这一界中的模样，有的只是天花乱坠的神话，也就只能骗骗那些没什么头脑的人了。”
太渊真人眼中有一丝微光掠过，看着易初，含笑问道：“你不信？”
易初道：“我不信。”
太渊真人点点头，看来对易初的态度颇为满意，随即又道：“这东西对咱们来说，自然是无所谓了，但对魔教妖人来说，却又是极重要的事。另外，我听说在魔教中有所谓的‘枝、叶、种’的说法，你可知道？”
易初心中猛地一跳，但面上神色如常，沉吟片刻后道：“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一枝两叶一种子’吧？魔教中人说这四件宝物乃是昔年神树留在这一界中的遗骸，同时也有另一种说法，是只要集齐这四件神物，以魔教时代流传下来的秘法进行召唤仪式，便能打开虚空界门，重新将神树召唤到本界中来。”
“荒谬！”太渊真人冷笑一声，面上露出不屑之色，道，“这说法一听就十分牵强附会，而且就算是这些都是真的，魔教里的那些蠢货也不想想，通过召唤能够破开虚空进入这一界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能给他们带来永生和力量的神灵，我看十有八九更可能是灭顶之灾才对。”
易初笑了笑，没有说话，但看他的神色显然对太渊真人的这番话并无异议。
太渊真人冷笑过后，又对易初问道：“对了，那这四件东西你可曾见过？”
易初端坐于地，似影子与周围黑暗交融一体，看不清他的脸色容颜，过了一会儿后，只听他语调平静地道：“这四件神物我在魔教中都未见过，当年我也曾为此问过云守阳，听他的说法是这神话传说流传了千百年，到如今真假难辨，不过这四件宝物确实是有的，只是好像并非全在魔教妖人的手中，有好几件已经流落于世间，至今也毫无希望能够找到。”
“嗯。”太渊真人颔首道，“你说的和我知道的差不多，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易初微微抬头，向他看了一眼，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有你之前说的要毁掉神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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