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一线天 > 第1章 空气爆炸

第1章 空气爆炸


时间回到九月中,江蔚叠着腿坐在后座,米色真皮内饰,车内温度适宜,手边的玻璃瓶矿泉水从瑞士进口,她却如坐针毡。

        女生脊背笔挺,从上车开始一直侧着头。

        窗外阴天,但不影响飞行。

        她和哥哥都不说话,车内气压低到霍以诚能听到她抠指甲的细微声响。

        司机家辉跟随霍少多年,偷偷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后排同样面容冷肃气质桀骜的冤家兄妹,暗自在心里叹气。

        这家人,真是被上一辈害惨。

        男人西装革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手机里邮件大概五分钟进一封,几乎都是抄送,几十个工作群更热闹,屏幕没有暗下来的时候。他是典型香港豪门风格下打造出品的精英,毕业于伦敦大学学院经济系,并持有哈佛商学院mba学位,金光闪闪的履历和与之相配的工作能力,让他在家大业大的霍氏做国际部总裁和执行董事无人异议。

        周会为他今天特殊的私人行程往后延了一个半钟,霍以诚合上手机,静静地看着妹妹的脸。

        名义上的妹妹。

        身边的女生侧脸鼻梁窄高,鼻头圆润,耳垂有肉,属于老一辈嘴里有福气的长相。

        肤色像阴天那样冷清的白。凑近的话,能看到眼皮上淡淡的青色血管。

        不得不说,他的继妹,拥有着是个人都会心折的美貌。

        回忆闪现进脑子,第一次去浦东接她们母女,竟然一晃已经六年。

        那时江蔚十岁,有着明显混血的样貌,身着碎花圆领连衣裙,手上抱着小兔子玩偶,从小就是容易令人心生喜爱的外形。这几年倒是越长越像亚洲人,只有过分白的皮肤,深邃的面部骨骼,欧洲人才拥有的高面部折叠度,还有浅褐色的瞳孔,能证明她血液里来自于母亲的四分之一的外来基因。

        工作、应酬、恋爱,还有一个永远在闯祸的亲妹妹让霍以诚忙得分身乏术,他从未特别留心过这个没有血缘的小妹,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面,除了过分漂亮,是一个有些内向的普通小孩。乖乖地跟着妈妈,听不懂母亲口气中的尴尬,小小的手牵住他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喊哥哥。

        霍以诚跟亲妹妹是龙凤胎,严格来说,江蔚是他带过的第一个小孩。

        现在,要把这个曾经坐在自己手臂里的小女生,按照父亲的安排发送回上海。

        不同于以诗,他不讨厌江蔚,想来送送她。

        “爸爸说,希望你能记得跟他的约定。”

        霍以诚率先打破沉默的僵局,淡淡地嘱咐她。

        在港五年,她的白话还是说得不三不四,霍以诚是少数会迁就她讲普通话的人。

        他看到江蔚指甲抠破出血的右手握紧成拳,故作冷淡的声音,内容却透露出她内心的期待,“我妈妈不知道是吗?你们是怎么跟我妈妈说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去了内地,不要再关心这里的事。”

        听见他这么说,她好似喃喃自语了一句,“我走了大家都很开心吧。”

        霍以诚顿了顿,心里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于心不忍,“你去内地呆三年,英国大学那边我会帮你安排好。”

        再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一张信用卡,递到她手边,“有需要就用。”

        她不拿,他摆在她手背上,不一会儿就滑到座椅的缝隙中。

        “为什么……”江蔚咬住嘴里的一块肉,不让自己太颤抖,显得太无助。

        霍以诚从缝隙中摸出那张卡,放到她腿上。内心想着的是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声音却依旧带着近乎残酷的冷静和平稳,“阿蔚,你长大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伤害两个家庭。”

        “伤害两个家庭的人不是我……”

        霍以诚快速打断她,“江寄晴不会放你不管,我也不会。”

        “听话,伦敦的公寓到时过户给你。”

        “你放心。”

        江蔚死死地保持看着窗外的动作,眼泪在眼眶里从温热到冰凉,最终不堪重负,缓缓落下。

        值机台前,他们等着家辉托运行李,他没再多说话,静静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

        等家辉把她的护照和登机牌恭敬地递给她,霍以诚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表,“阿蔚,我要回去开会,今天就送你到这。”

        江蔚几乎是瞪了他一眼,从家辉手里泄愤一样用力地抽走护照,说不清是赌气还是愤怒,头也不回地往出境安检走。

        她大张旗鼓地从香港出发,有霍以诚屈尊降贵亲自护送,落地浦东却是无声无息。

        这些年,不怪她不由自主亲近假模假式的霍家,安慰好听的话说出口心意虽假,听在耳内的情义却足够以假乱真、自欺欺人。

        反观内地的血亲家人——一出出口江蔚就被余家的人接走,来人只有一个穿布衣布裤理着平头的中年司机,样貌是其貌不扬里偏凶恶的那种,上前接过她的行李,喊了一声三小姐,摊开手掌请她先迈步,让身边穿着清凉现代的机场路人频频侧目。看他这身打扮,这句称呼,这副板正到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态度,江蔚甚至不用去核实他的身份,就能知道他铁定祖宗往上数五代都是余家的家生子。

        坐上车,依旧是真皮内饰,却没有人给她准备一瓶矿泉水。近两小时的高速,回到阔别已久的昆山余宅。

        朱门兽头扣,白玉对狮,木匾金字。——这里是早已开始避世的昆山余家。

        司机领着她从角门进,绕过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来到正厅。除了偶尔能看到仆人匆匆走过时布衣的衣角,没有人出来见她,甚至没有一盏茶。

        九月的午间空气里还带着闷热,外头天光日盛,叶绿花白,室内却因为肃穆有丝丝阴冷。

        枯坐等了一个钟头,余老太太身边一个面孔细长的婆子走了出来,站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告诉她别等了,今晚就回无锡。

        江蔚认得她,她姓过。是老太太身边离不开的人。

        过姐穿着暗青色的斜襟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踏在灰青瓷砖上的是一双走路无声的黑色刺绣暗纹布鞋。过姐嘴角向下,天生暗豆沙色的嘴唇薄得近乎没有,她人虽极瘦,站在那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你,立刻带给人严厉而刻薄的压迫感。

        “老太太说,三小姐自小性格执拗浮躁,应知多说多错的道理。这回回来,是打定主意要做余家的人了,余家也不是那种来去自如的门户,希望三小姐不要再有不该有的念头,做多余的事。在无锡,读书读的是余家的脸面。把心思放在用功上,其余的少理会。”

        江蔚冷冷地看了过姐一眼,听她意有所指,没由来地想到一个人,嗯了一声。

        老宅的下人大多数不会说普通话,常年与世隔绝,过姐却很例外。讲着一口苏普,如果不看她的穿着打扮,并不觉得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老太太说让阿东送三小姐回去。”

        “我自己坐高铁。”

        过姐两只已经逐渐苍老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静幽幽地看着她,不喜不怒,不卑不敬,一张假脸,好像没有感情的传话机器。

        但是江蔚知道,她对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态度,正是因为她有感情,且情绪强烈。

        她有着难堪的身世,是这个古老荣耀的大家族中抹不去的污点。

        只要她存在一天,对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把柄和笑柄。

        这些仆人世代与余家绑在一起,与主家荣辱与共。余家对她向来轻蔑不屑,仆人们自然心照不宣,从来都是恨不得多踩损她两下以表忠心。

        江蔚无所谓下人的态度,过姐盯她再狠也不能盯穿她。既然老太太已经传过话,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她转身要走,过姐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三小姐,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私心里劝你一句,薛家的表少爷您少沾染,对您和江……”

        江蔚侧过半张脸冷横了她一眼,沉下声,“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主家的事你个奴才也敢多嘴?”

        过姐脸上表情不变,眼神一闪,再看向她时都是轻蔑的恶意,说完刚刚被江蔚打断的话,“三小姐谨言慎行,对您和姨太太都好。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姨太。

        江蔚一顿,突然恶劣地笑了。白晃晃的牙齿配着青暗的内厅,一颗虎牙尖得吓人,“反正正头太太人都死了,我妈要是想做这个正房主子,你看余青山娶不娶她?你又伺不伺候她?”

        过姐表情终于变了,目露凶光,眉头皱在一起在眉心挤出深深的折痕。

        “你怕啊?别怕,”江蔚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离港前才新做的指甲,钻石在没有开灯的阴暗的正厅里依旧光泽闪耀,“我妈现在是霍太太,余家是个什么东西,她不稀罕。”“你!”

        “你去汇报啊,去说给老太太听,说给你的大姑奶奶和二爷听,”江蔚嘴角弯起玩味又恶意的弧度,“哦,还可以说给你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听,反正生气伤肝伤心的不是我。”

        过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面对江蔚这个被老太太定义为一身反骨乖张恶劣的三小姐,嘴上再也讨不到便宜,转身走了。

        江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愉快地笑了笑。

        老宅位置偏僻,打车都都没司机愿意接单。最后她加了五百块小费,在山脚下等了三刻钟,终于等到了开错路又七拐八弯找到她的专车司机。

        回到无锡,余家并没有安排她的住处。

        江蔚不意外。

        明面上,现任家主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余青山,跟所有二世祖一脉相承,是个风流浪子甩手掌柜,被架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到晚就想着推脱责任。父亲大概连她已经回到内地都不清楚,就更别提会安排她的起居和念书了。而余老太太对她和妈妈恨之入骨,没在她回来的路上出手作梗已经是放她一马。

        安排一切的是姑姑,跟哥哥交涉的也是姑姑。

        江南自古以来就多豪商巨富,余家便是其中之一。财富从明代绵延至今,古时有祖宗官拜漕运总督,清朝又出过一名户部尚书,一本厚重而光辉的家族记事,子孙蒙荫至今。这代实际的掌权人是姑姑余青云,是上一辈的长女,她与纪家同辈的二子联姻,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江湖人称二奶奶。家里家外两把抓,在娘家也说一不二,类似王熙凤嫁到贾家。不过余家和纪家子孙昌隆,依旧如日中天。

        江蔚对姑姑这朵钢铁玫瑰最深刻的印象,是姑姑作为这一辈的大家长,一张dna鉴定书拍在八仙桌上,态度坚定不容置疑,开宗入嗣,正式承认她为长房这辈的余氏第三女。

        想来那个场景还是引她发笑,但余家是非常守旧的家族,明显还活在旧社会。例如父亲就做不到压着他当时的妻子和老太太开宗祠承认她的三女名分。

        但是姑姑做到了。

        说来好笑,比守旧,香港霍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洋派许多。江蔚想,大概是只要你够有钱,你想活在哪个时代就活在哪个时代吧。

        于是每一位家庭成员在这种场合逢场作戏都是千锤百炼的个中好手。可惜江蔚演技拙劣,天赋缺缺,总是搞得场面不够和谐。

        她想,其实今天不应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余青云早喊人收拾出一套离江蔚新学校坐车二十分钟的独栋洋楼,再安排了一个照顾她起居的阿婆。

        意外的是,这个阿婆她竟然认识。

        是小时候住在苏州弄堂里的街坊。

        她微胖,慈眉善目,在江蔚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个很慈爱的奶奶。因为小时候妈妈很忙,经常把她放在街坊家里,所以江蔚跟桂英阿婆呆在一起的时间竟然比跟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

        江蔚纳闷,老弄堂早就拆迁,桂英阿婆怎么也是千万资产,怎么会愿意过来照顾她呢?“蔚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纪太太寻到我,说你要回来,没人照顾,问我愿不愿意过来陪你。我孙女在上海读书,现在自己住着,想着你一个人,我就来了。”

        桂英阿婆不会说普通话,事实上,江蔚的苏州话也是她教的。

        她有点感动,拉着阿婆的手,点了点头。

        回到这个以后三年都要住的地方,她终于喝到了到今天为止的第一杯水。

        桂英阿婆看着她咕嘟咕嘟喝水,拍拍她的肩膀,说以后都会好的。


  (https://www.7722wx.com/html/74659551/3321806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7722wx.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ap.7722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