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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雪花


2003年这一年,周岺顺利从幼儿园毕业,正式成为了一名一年级小学生。也是这一年,至今回想起仍会使人们陷入惶恐之中的非典疫情全面爆发。

        周岺不知道“非典”是什么东西,但是只要提起这两个字,她的鼻子里就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嘴巴里就全是咸涩的盐味,眼睛里就都是被口罩遮住半张的脸。街道里敲锣打鼓,整天都在喷消毒水,喇叭里的广播也天天劝告人们少出门勤洗手,出门戴口罩。

        其实对于村子里来说,非典所带来的变化并不大。门市该开还得开。

        现在周善才一个人开着门市,晚上去进货的时候会跟周岢一起。周岺也过了缠着哥哥要他哄着睡觉的年龄,但在两人进货的夜晚,她会一直在电视前守着,直到听到院子里两个人的脚步声才肯上床睡觉。

        当初姓王的找人搞了周善才,因为有门路使得他无法诉诸于法律。可是周善才又怎么肯吃哑巴亏,于是召集了一帮小辈的亲戚,选了个日子准备给那人点颜色。

        那天是王家一个亲戚家娶媳妇,以王表弟为首的一群小混混去混酒席。一帮人喝的正高兴的时候,周善才的人到了。

        周善才没有露面,是弟弟周善学领着人去的。

        到了那里,周善学坐下跟王表弟喝酒。

        王表弟酒量实在不怎么样,不多时便已喝高。周善学问起了去年他们是不是去门市上闹过事,王表弟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表功似的大着嗓门把事情的经过就说了,说的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本来…嗝…本来没想打人…没想到那娘儿们还挺硬…老子当时就看不过去了,一脚给踹地……”

        话没说完,一个酒瓶子已经朝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红色的血顺着脑门流向了眉毛,遮住了眼睛。

        瞬间,场面一片混乱。

        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

        我花光了金币,我花光了权利,我花光了仅有的正义。

        也许更为残酷的现实是从来没有金币也没有权利,所以只好卖掉仅有的正直,去争取那一分摇晃的正义。

        是正义落了灰。

        在公正被践踏,正义被扭曲,恶意被模糊的时候,以暴制暴成为了受害者走投无路的唯一选择。有人选择在高楼上以性命威胁试图呼唤正义,有人用刀指着对方的鼻子喊出“光脚不怕穿鞋”。观者为之扼腕,行者为之叹息。

        是正义背叛了真相。

        周岢每天都会去问候徐珍,跟她说话,给她按摩。仿佛跟从前没有不同,仿佛他从来没有听过那些话。

        徐珍整日躺在床上,加上当时自己和周善才的对话被周岢听到,整个人变得更加敏感多疑。一会儿会觉得周岢其实应该很怨恨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周岢很可怜而自己很过分,一会害怕周岢会对周岺不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自私。她陷入了一种挣扎、分裂又虚无的状态,说话也开始变得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歉疚,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又祈求。

        恐慌和焦虑始终笼罩着她,后悔与内疚不断撕扯着她。

        而不管徐珍如何说,如何做,周岢雷打不动地看她,跟她说话,听她说话,给她按摩。

        他走的时候,徐珍会看着他的背影,从屋门口到窗户,再到院子里的那棵小树,再到大门关闭人影消失。然后徐珍就会长久地盯着那处,仿佛目光可以透过那些铁门、墙壁,穿过巷子追随他一直到他回到爷爷奶奶家里。再然后,漫长折磨的悔意会贯穿她的身体,由内到外地将她撕裂。她会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又朝着他冷言冷语了,是不是又挖苦他了,是不是又冷落他了…最后,她会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残疾了的双腿,和脑子里那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但又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自己的瘤子。

        没有钱。没有家。

        这天半夜的时候,周善才去进货了。徐珍冷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突然开始回忆1989年,她和周善才刚结婚的时候。

        一开始的打架吵架,后来的甜蜜,怀不上孩子时候的着急,不要孩子的时候的无奈,有了孩子的不知所措,周岢第一次叫妈妈的时候的欣喜,周岢会走路会跑的时候自己内心的骄傲,再后来周岺出生,两个人还因为取名字大吵一架…

        回想起这些或喜悦,或在当时看来苦涩的日子,她的内心平静又祥和。

        要是没有那件事的话。

        要是没有那件事。

        周岢半夜的时候心脏突然疼的厉害,没来由的心慌让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他觉得他要去看看徐珍。

        他走的很急,穿着人字拖一个人走在漫天野地里,心却突突突的跳的厉害。

        到最后,他开始狂跑。

        他满头大汗地拧开门,屋子却是暗的。

        他一步步走到屋门前,轻轻地把门推开。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他捂着胸口打开屋里的灯,却看到床上空无一人。

        他的心开始坍塌。

        他冲出门,打开院子里的灯。

        隐隐约约在厕所那里有个人影。

        他没敢喊出声,就那么一步步地走过去。

        徐珍满身都是泥。整个人仰着靠在砖砌的厕所墙壁上,嘴巴里吐出白沫,整个脸都是青紫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

        周岢整个人都傻了,双腿发软,彻骨的寒意瞬间浇灌了他整个身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跑到邻居家敲门,然后叫救护车。

        等徐珍被人抬走的时候,他也跟着上了车。临走前他又看向院子。

        院子被灯照的很亮,很清楚的能看到一串拖行的痕迹。像是谁曾经爬着,从屋门口一直到厕所。

        周岢发高烧发了三天,怎么也退不掉。

        第四天深夜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周岺趴在他的床边,一身白衣。

        他环顾四周,发现家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布条。一下子,回忆如海水般全部涌来。

        他轻轻抬起手,碰了碰周岺的头发。谁知刚摸到,周岺便打了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她睁着一双肿掉的大眼睛,嘴巴一撇,哇的一声抱住周岢就哭。

        “我以为你也要走了!”

        周岢听了这话,瞬间眼睛也酸涩了起来,眼泪几乎要忍不住。他试着想出声安慰妹妹,却发现嗓子又干又哑,根本开不了口。

        “哥哥,我好害怕…我是不是没有妈妈了…”

        周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拉拉她的袖子,自己往里躺了躺,示意周岺上来。

        周岺把鞋脱掉慢慢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把头埋在周岢怀里。

        “他们说妈妈去世了…电视上说,去世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想见到妈妈…”她的声音闷闷的。

        “不是。”周岢拍拍她的背,“只要你不忘记妈妈,她就不会消失。”

        “只是你不能随时随地见到她了…可是她一直在陪着我们长大…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那我想她的时候怎么办呢?”

        “想她的时候,她也会想你,她就会来梦里看小树…”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外面隐约传来破碎的唱戏声。

        “哥哥…”

        “嗯。”

        “去世好像是很难过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爸爸还要请戏班子在外面唱的那么热闹啊?”她问。

        “因为这样妈妈才不会感到孤单啊。”

        “那妈妈不在了,爸爸会孤单吗?”

        “会啊。但是爸爸有我们,我们是不是不能让爸爸孤单?”

        “是!”她重重的点头。

        许久的沉默后,她突然从周岢怀里爬出来,坐在床上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小树也不会让哥哥孤单的!”然后很快地凑过去亲了一下周岢的脸颊,又迅速地钻进被子里躺下把脸埋进周岢的怀里。

        一阵寂静后,周岢又轻轻地拍着周岺的背,轻轻哄道:“睡吧。”

        徐珍正式送葬下棺在第二天。

        这天天气很冷,所有人着一身黑衣,袖口裤口戴了白色布边,浩浩荡荡往东边的野地里走。一路上哭声此起彼伏,徐家老人哭的几乎要晕过去。周岢抱着徐珍的照片走在最前面。他注意到很多人都仿佛一夜之间变老了。而自己的父亲更是如此,三十出头硬是白了半边头。

        他无法想象自己父亲得知徐珍死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可他还记得上救护车前他回头望见的那一眼。那一道道痕迹。

        那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的决心。

        他只觉得很痛很痛,他记得那天晚上周善才一路小跑追到自己后说的话。他说你妈妈和我都不是别的意思,我们永远只有你和小树两个孩子,而你永远是我们的儿子。这话他是信的。一路走来,他能感觉到父母对于自己的爱。当下听到那些话的那一刻,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和这个家毫无关系。他一直以为他很幸福,有爱他的父母,可爱的妹妹。可是突然有一天,他被告知自己和这一切其实毫无瓜葛,这无疑是冲击的。他甚至后来很久很久都不敢跟周岺互动。当她来找他的时候,当周善才关心他的时候,他时常会有一种一切都是偷来的感觉。

        他记得有一天下午,他坐在床前给徐珍按摩。徐珍看着他,然后突然问他:“你会对小树很好很好吧?”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徐珍慌乱地抓住他的手,一边哭着一边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

        唢呐吹的一声比一声响亮,哀伤又凄异。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睫毛,又落在他的脸颊,冰冰凉凉。他抬起头,只见灰暗的天空下起了雪。

        其实直到那个时候,周岢都没有觉得徐珍是真的死了。直到他抱着照片走到下葬的地点,直到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悲鸣,直到落棺,直到一层层土混着薄薄的雪一点点把棺材覆盖。他才真的在某个时间点上意识到,自己以后真的没有妈妈了。

        明明她牵着自己上街买糖吃的那双手的温度还在,明明她安抚着他打针时的笑意还在,明明她把自己的奖状挂上墙后落在脸颊的亲吻还在,明明在那个夜晚她的拥抱还在,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呢?她明明那么爱这个家,为什么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一生呢?

        雪花一片片地落下,土也已厚厚地覆盖。

        一个矮鼓鼓的土包,就代表了一个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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