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心兼有利与情

“陆姑娘，盛公子，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秦娘子从刑狱中出来，一路上不住地对两人表示感谢，这大概是陆晏清见到秦娘子以来听她说过最多的话了。

        但她也没有拦着秦娘子，他们都知晓她所说的都是发自真心。秦娘子说着，又拍了拍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阿瑞肩膀：“阿瑞，快跟姑娘和公子道谢。”

        陆晏清同盛顾言提前将阿瑞从孙老板那接了出来，带着他一同来接他的娘亲，得益于孙老板这些日子对阿瑞的照顾，如今阿瑞脸色泛着健康的红润，面颊也稍稍圆润了些。

        阿瑞年纪虽小，却早早懂事，先前便已对她表达过谢意，这下听了娘亲的话，又停下脚步仰着头朝陆晏清道：“谢谢姐姐。”随即又侧过身子，转头看向盛顾言：“谢谢哥哥。”

        陆晏清也对阿瑞有几分心疼，这样小的年纪却被迫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微微弯下身子，摸了摸阿瑞的脑袋，又把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阿瑞真乖，走吧我们回家。”

        到了榆林坊，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秦娘子不曾离开过一般，也是，这家中本来也没什么东西，想来也不会有人行偷窃夺财之事。

        但再看到这副场景，陆晏清却觉得有些刺眼，秦娘子好不容易从那地方解脱出来，他们却又要将人送回这泥潭中，让人为生计苦苦挣扎，这真的算是帮到了秦娘子吗？

        陆晏清知道自己其实没义务再来管这些事，从最开始她给秦娘子十两银子帮阿瑞治病起，原本只是恻隐之心微动，并非分内之事，后面那些事情她其实根本没必要掺和，她也不是那般喜爱多管闲事之人。

        但有些事情本就不是全然的理性与利益计算可以切割的。

        再后来牵扯进英国公府，也关系到她自己的利益，她当然有理由插手，但与此同时，她又不可否认自己确实不忍心见到这种惨剧的发生，不忍心漠视那些生命的哀嚎。

        哪怕那些被买去的女子、被戕害的婴孩，她与他们未曾谋面，但她依然会为这种事情而心下悲凉，某种程度上，她其实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命运之悲，她也是女子，她对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完全掌控，她与他们，又哪来多少区别？

        现在面对秦娘子家徒四壁的状况，她蓦地感到心下不忍。陆晏清不是不明白，相反，她极为清楚，她为秦娘子做得已经足够了，她或许救得了秦娘子一人，但她救得了这榆林坊中的所有人吗，她救得了在底层挣扎的天下人吗？她连自己都顾不好，凭什么来操心这些事？

        可这不是她能对此无动于衷的理由。

        回到昌陵侯府，陆晏清走到新月轩门口，却没注意身后还跟着过来了个人。

        “你在想什么？”身后那人蓦地出声，盛顾言看着她一路无言，也知她必然有什么心思，鬼使神差地，他没回自己的东篱院，而是一路跟了过来。

        “什么？”陆晏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下意识地开口。

        盛顾言心下几番思量，抬眸看向她：“你还在想秦娘子一事？”

        被这人说中了心思，陆晏清咬了咬唇，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却见到另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这里走来。

        “秦娘子？秦娘子不是已经被释放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邵斐耳力极佳，听到他们的谈话后便大步走来。

        盛顾言顺声转身，看到这人的面庞，脑中不禁浮现出昨天陆晏清问起这人婚事的模样，难以遏制地升起几分排斥之感，也再难在脸上扯出笑来，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方。

        两人一时间都没开口，倒是邵斐主动道：“站在门口作甚，不进去吗？”

        陆晏清直到进入自己屋中坐下，才反应过来，这两人什么时候又这样极为自然地进来了？仿佛某种已经养成的习惯一般。

        邵斐接着先前的话题开口：“秦娘子出了什么事？”

        陆晏清不知道该如何说，但感受着对方久久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是交代了她今日所见所想。

        “那还不简单。”大概是表明心意后，邵斐看向陆晏清的目光越来越无所顾忌，明晃晃的情意几乎遮掩不住，极为干脆道，“随便找个庄子让她去不就好了。”

        这就是昌陵侯世子想出来的办法。昌陵侯府在京郊以及京城外不远有不少田庄，他们甚少过去，田庄里的下人日子过得也甚是惬意，虽说是仆役，但平日生活自给自足，不逊于那些殷实的农家。

        坦白讲，邵斐这个方法其实还不错，如果那庄子是陆晏清手下的，她或许也会这么考虑。

        但偏偏不是。

        陆晏清对秦娘子怀有同情，但同时她也对自己的利益算计得清楚。先前她能去找邵斐帮忙，一来是盛顾言提出，二来是这件事本身也和他们有利益牵扯，能中伤平康侯府和英国公府自然是对他们有利。

        但这回不同，秦娘子的事情可以算是告一段落，她没有再要邵斐帮忙的理由。

        先前她对邵斐使心机讨好，那是从她自己的利益出发，能给她带来好处。然而现在情况颠倒，她受了邵斐的好意，只会变成她欠他人情。

        邵斐是不是这么想的她不清楚，但她却不能不考虑到这些问题。

        或许她也不是没有理由，毕竟邵斐的提议那么诱人，昌陵侯世子妃的位置，这不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东西么，如今反倒近在迟尺。

        但要就这样答应，陆晏清却又感觉不甘心，她还是放不下先前邵斐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和态度，不仅如此，即便是看他现在转变了的态度，她也并不觉得稳妥。

        陆晏清还处在这种纠结中，倒是盛顾言像是看出了什么，朝邵斐道：“秦娘子先前为奴为婢，现下好不容易回归良籍，想来并不愿意再成为他人仆役罢。”

        这并不算一个多么好的反驳，但也让邵斐一时间没有下文。不过邵斐很快想到了别的什么：“听闻你又要升迁了？”语气里不知道是什么意味，但听上去也不像贺喜。

        “只是圣上有此打算而已。”这其实就相当于承认了，只是还没有正式的诏书下来，盛顾言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转而道，“听闻韩公子被授予律学博士，不日也要上职。”

        邵斐当然知道韩修则的事情，盛顾言升迁的消息他也是从对方那得知的。律学博士原本在国子监任职，教授律学一科，但皇帝任命韩修则当律学博士自然不是指望他去教书的。

        韩修则原本挂着散骑常侍的官职，这只是个虚官而没有实职。纪昶刚下令要重修律法，便给了他律学博士这么个官，要他跟那些老臣一起修编法律去，据韩修则反应，那应当是他的好母亲的主意，他只好从命。

        陆晏清却更关注他前面那句话：“皇上的打算？他打算让你任个什么职？”

        邵斐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官职，他刚才说那番话也有几分试探的成分在。

        迟早是要知道的事情，盛顾言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应当是吏部考功司郎中。”

        还没等两人琢磨出什么来，盛顾言却接着开口：“时辰不早了，我们便先行告辞了。”说完勾起一个浅笑，朝邵斐道：“兄长还不走么？金吾卫应当还要上职罢。”

        今日并非休沐之日，邵斐也是听闻陆晏清回来才赶着这点休息的时光来同她见面，这下确实不得不走。

        陆晏清倒是第一回见这人这样主动离开，刚想转身回屋，眨了眨眼，却见刚才离开的那人又重新拐了回来。

        “你回来作甚？”她抬头不解地望向盛顾言。

        “你不是担心秦娘子么？”盛顾言径直走进厅中，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还是你已经想好了出路？”

        所说的出路，可谓一语双关。

        陆晏清不愿置秦娘子于不顾，但她也确实没有想好。看着这人的模样，她也走到对面坐下：“你有办法？”

        “秦娘子不是擅长绣艺么，长安城东的芙蓉绣坊，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这人面色淡然，但陆晏清却觉得这是他早已想好的，但这人也不可能凭空这样提议：“这绣庄是你名下的？”不然他凭什么这样开口。

        盛顾言颔首，他同昌陵侯商议英国公府一事时，昌陵侯顺便私下拨了些商铺庄子给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没了世子之位总该给些旁的补偿。

        陆晏清一时没开口，她没理由接受邵斐的提议，那她又有什么理由接受盛顾言的呢？

        她帮他回应诗文一事，但她也从中获利，他助她查明秦娘子一事，不过也同他的利益相关，两者抵消，两人现下似乎不相亏欠。她承认，这些日子消磨下来，她对盛顾言大抵不剩多少偏见了，但这不意味她可以理所当然接受他的援手。

        因为她知晓，两人其实是差不多的性子，基本不会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情。那盛顾言这番举动，又有什么图谋？

        看着陆晏清似有犹疑的目光，盛顾言却心下一沉，那股熟悉的不快情绪似乎又要翻涌上来。

        她这样的表现是什么意思，不愿接受？那她要接受邵斐的提议吗？接受他的好意，然后去当昌陵侯世子妃？

        也是，比起他这么个“穷书生”，昌陵侯世子妃明显更像一条康庄大道，权力地位唾手可得，还有邵斐对她的倾心，可不就是再符合她标准不过的东西，盛顾言几乎心下不住地冷笑，可她最好是不要有这种心思。

        邵斐的心思昭然若揭，那他自己呢？那些翻来覆去出现在脑海中的身影，那些告诉自己心怀恨意但又总是忍不住去想的日子，以及，看到邵斐便腾起的危机感与不快情绪，还不能告诉他真相吗？

        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的事情，却在无声无息之间侵占了他的心灵，直到有一天他回过神来探视，才发现早已不由自己掌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邵斐说要娶她？不，远远不止，邵斐最多是让他从威胁中醒悟。那是从京城这些日子的相处？还是更早，在台州的时候便已经……

        盛顾言分不出具体的时刻，他承认，陆晏清是让他有那么几分上心，但他却拒绝将这种在意推至更深的程度。

        但哪怕仅仅是在意，也足够他阻拦她和邵斐了。

        他当然不会像邵斐一样做那些一听便会招致她拒绝的蠢事：“不单纯是为了秦娘子，原是有一桩合作想同你谈。”

        合作，利益，这才是真正能让陆晏清点头的东西。

        “昌陵侯拨了些商铺庄子给我，我却没时间打理，想托你暂为代管。”盛顾言面上一片冷静，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看着陆晏清还在思索的模样，他又补充道：“那芙蓉绣坊也是其中之一，刚好适合秦娘子。你先前不是对孙老板那含章书肆颇有兴趣，这些铺子正好缺人手看管，我也没有旁的信得过的人，不如再同你合作。”

        陆晏清哪里是对含章书肆有兴趣，她只是对赚钱有兴趣而已，对方这番提议确实让她有些心动，但她还是问道：“你就不怕我让你那些铺子都亏了？”

        盛顾言不禁心下轻笑，只觉得她可爱，亏便亏了，他又不指望赚多少钱，还能对她有什么惩戒不成？但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抬眸看她：“你就这样对自己没自信？”

        激将法对陆晏清的用处不大，但她确实看中了这些铺子的利益，一番思量过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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