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三重塔（2）

　　在通往圣所中庭的路上，希兰度和阿尔瓦罗听到一阵奔跑和追逐的声响。一个奴隶神色慌张地从他们眼前逃过，他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干裂，神情惊慌，撒开脚丫，专拣崎岖难行的森林花园逃亡。阿尔瓦罗见状便想冲过去拦截，但从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不用！”

　　穿着灰白龙纹袍的仆役从一侧现身，神情促狭地看着逃跑的奴隶，他看起来像是奴隶们的管理者，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根鞭子。而在他身旁，一头肥墩墩的小龙窜了出来，正在拼命地追赶，快速拍打着自己的翅膀，发出快活的吱嘎声，两脚不住地往前迈进。它的翅膀对于他的身体来说比例太小，实在难以让它飞起。但即便如此，它的速度仍然很快，况且体力远胜人类。

　　“啊——”

　　不多时，从奴隶逃跑的方向便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连四周起伏的哀拗歌声也被这叫喊给打断了片刻，但不过稍稍几秒，其他奴隶们又开始唱那些韵味绵延悠长的悲歌了。

　　悲怆、痛苦的喊叫还在持续，希兰度不确信自己是否听到了咀嚼骨头和碎肉的声音，令人齿冷。

　　“它精力活泼，是吧大人。”仆役向阿尔瓦罗微微施礼，“每天一到正午它们就高兴极啦，总是想着吃吃喝喝……而且它们长得好快好快。”

　　“你做的不错。”阿尔瓦罗比了个赞许的手势，“这些小飞龙很快就能成为我们国家合格的统治者。”

　　会咆哮、会飞、会吐火和食人的统治者，多美好啊。希兰度暗叹着。

　　“我只做分内的事情，大人。”仆役盈盈笑着，随后朝那边招手，“回来吧，克劳狄乌斯殿下。”

　　小飞龙叼着奴隶被啃下来的头颅和他的半截残身，费劲地往这里爬来，沿途留下长长的血迹。嘴里不时嘎嘣作响，咀嚼着奴隶的头盖骨。

　　“为‘圣月’准备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奴隶如何了？”阿尔瓦罗想要打听点事情。

　　“咳，大人，他们都已经填到三重塔底下了。”仆役笑道，“‘复活之日’那天，龙神一定会对我们的虔诚礼物赞颂不绝。”

　　“是啊。”阿尔瓦罗也不禁动容，“用等同于龙之极数的奴隶进行活祭，龙神会回馈我们怎样的奖赏呢？就像《龙歌》里那样，我们的国家会长久、永恒地繁荣下去吧。”

　　“一定会的。”仆役坚定地点头，“我们的龙之国，将昌盛繁荣数百代。”

　　小飞龙拍打着翅膀，张开染血的满口尖牙利齿。

　　“百代！百代！”发出这种尖锐又稚嫩的声音，同时眨着眼睛，等待着夸奖。

　　“真厉害，克劳狄乌斯殿下。”仆役向小飞龙致意，“我们走吧。”

　　“嘎。”小飞龙晃动着短尾巴，跟着仆役往伟岸丘上的森林山道上走去。阿尔瓦罗与他们告别，随后转向希兰度：

　　“还好我警告过你不要惹是生非，否则眼下你可能也在三重塔底下等死了。”他不禁感慨，继续在道路上前行。

　　“九千多个奴隶……”希兰度一想到这场景就感到强烈的不快，成千上万人将在“复活之日”上被生祭给他们的伟岸龙神，如此完成“圣月”的所有仪式中最重要的一节。

　　时间，越来越短，如今是九月十八日，距离“复活之日”只剩下十八天。但好在希兰度赶在那之前抵达了龙座圣所，并将完成他的使命。

　　阿尔瓦罗在烈日下跋涉，他身上没穿坚甲，只披着一件黑底龙纹的轻皮甲，沿途有许多喷泉、水渠，灌溉花丛与林地。即便水声潺潺，清水触手可及，那些奴隶们看起来仍然口干舌燥，沉默而无言地劳动，就像工蚁那样疲惫忙碌。

　　一个特别年轻的奴隶站在道旁的花丛之中，正在用铲子给一朵娇艳的橘花松土。他的脚上戴着镣铐，一只手的指头全都不见了，那光秃秃的左手看起来丑陋又畸形。阿尔瓦罗瞟了他一眼，登时又收回目光。

　　“龙神注视。那可真恶心。”他嫌恶地皱了皱眉，“你看到了吗？”

　　希兰度只感到悲哀。他的目光越过残疾的奴隶，在这孩子背后就是一座凉亭，一个瑞安尼亚女贵人正趴在桌子上小憩，两个侍女摇着扇子为她扇风，她呼吸均匀，睡姿香甜，而女仆们则已经手腕酸痛，浑身是汗。

　　“我看到了。”希兰度沙哑着回应，“你觉得……这正当吗？”

　　“有什么正当不正当的，希兰度。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回到山里的时候不也一样，奴隶们被酋长凌虐，在哪里都一样。”阿尔瓦罗摇头，“没必要同情他们，这些奴隶们太懒惰了，他们只有在偷懒的时候才会被惩罚。如果他们刻苦工作，他们就会获得奖赏，比那些懒虫同胞过得更好一些。人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他们没有刻苦奋斗。你看，如果我不拼一把，从那粪坑一样互相倾轧、落后愚钝的百犬部落中逃出来，现在估计还在那里给几个猥琐老头毫无前途地卖命呢。”阿尔瓦罗轻松地说。

　　希兰度现在仍然记得清清楚楚，阿尔瓦罗曾经忠诚地为沃肯长老效力，直到后来希兰度破解了沃肯的图谋，阿尔瓦罗和其他几个武士才放下所有武器装备，又被赶出了部落。

　　他说得其实不假，这就是这个年代的正当，“巨龙年代”的世道，换言之，『人龙秩序』范畴下的生存逻辑。

　　但“正当”不足以获得希兰度的认同。

　　穿过前庭那些茂密的树林、园子和龙类戏耍玩乐的假山跳台，希兰度和阿尔瓦罗靠近了圣所的核心地带，即“内庭”地区。这里植被稀疏，地上铺满了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两个奴隶捧着装满肉和清水的大盆，艰难地跋涉着。

　　“吼——”

　　只觉得天色忽然黯淡，阿尔瓦罗神色一动，抬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灰鳞飞龙掠过，在空中展露它的身形。

　　“噢，是它！奥勒利乌斯！”阿尔瓦罗感到欣喜。

　　美丽，丑恶，威严，残暴。

　　希兰度咽了口唾沫。

　　奥勒利乌斯，灰鳞的飞龙，在空中轻扇自己的宽阔双翼，它身体狭长，尾巴傲慢地抽打空气。在浑身覆盖着深灰色的鳞片，细密有序地排列，双翼薄膜上布满银色花纹，龙吻伸出满口尖牙利齿，头上一对圆锥状锐角往后伸去。

　　在它流线型的头颅两侧，凶险的双眼与希兰度对视。

　　希兰度浑身一凛。

　　被称作奥勒利乌斯的龙，便是那天晚上袭击百犬部落的怪物，并且还和希兰度高强度交战过。在圣所之中遇到它，可谓是巨大的不幸。

　　它明显记得希兰度。

　　奥勒利乌斯拍打翅膀，缓缓降落到地上，两只后足配合双翼上的钩爪在地上爬行，慢慢朝希兰度逼近。

　　“认得你，我……”它发出沙哑的声响，仿佛锯子与木材相互切裂，“是你……”

　　忐忑。

　　“那当然，奥勒利乌斯。”阿尔瓦罗想岔了什么事情，走上前去，向奥勒利乌斯致意，“在我进入圣所那天，我还问候过您的。”他微笑起来，“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并肩作战，共同创败我们的敌人。”

　　奥勒利乌斯往前继续爬行，几乎要越过阿尔瓦罗。

　　希兰度深呼吸着，握紧拳头，大概事情到此为止了。他能内视到自己的灵魂，那银色的形象和金色的沃土中，流光正在高速行转，等待着爆发的机会。

　　龙在天空，人类无胜算。

　　但它既已落地，希兰度仍然有希望通过打击致命点来重创奥勒利乌斯。潜入龙座圣所……确实是千难万难的事情，到这一步失败，希兰度已有心理准备。

　　而奥勒利乌斯不满地扬长脖子，低头凝望着希兰度，反复观察着他。

　　“你……是……你……”

　　它的每根牙齿都有半丈长，锋利无比，能够轻易地洞穿金属，更毋谈人体。希兰度见奥勒利乌斯抬起头颅，顿感无力，现在它的头颅离地面遥远，希兰度已经不可能发起决定性重击了。

　　龙之国就像这样……有时候甚至连拼死一搏的机会取不到，希兰度只能扼腕叹息。

　　“守卫……圣……”

　　“奥勒利乌斯殿下！”旁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女声。

　　拉尼威娅忽然从一座偏殿的走廊中现身，抱着双手，神态自若。

　　“米娅女王有要事询问您。是关于白露国内龙税的事情。她想这件事应该获得您的首肯，毕竟您刚刚获封整座白湖嘛……”拉尼威娅自如地说着。

　　奥勒利乌斯闻言，颇感惊喜。

　　“好……承认……好……”它转了个方向，快速地在地上爬行着，在速度加快之后，忽然拍动巨大的翅膀，沉重的身体登时离地，而四周被起飞的暴风所袭，物倒人摇。

　　“拉尼威娅女士！”阿尔瓦罗转向拉尼威娅，神情惊喜，“真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啊哈，我当然会在这里。”拉尼威娅走上前，伸手抚摸阿尔瓦罗的脸颊，“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她不动声色地和希兰度交换了下眼神。

　　希兰度握紧拳头，不声不响，朝圣所内庭走去，脚步逐渐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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