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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皇城困兽(六)


温离看着景司忆温润下尽显的野心,似要从笑眼中夺眶而出,变得面目可憎。他心神有一刹那的恍惚,急忙回神,平静道:“陛下,您魔怔了。”

        景司忆哂笑,绕过屏风,神情又如往常般,他平和道:“朕很清醒。”

        “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清醒。”

        温离跟在身后,亦步亦趋,闻皇帝吁叹,说:“龙袍才是权势的附属品,朕,只是空有外壳的傀儡,是权欲的附属品,和那光鲜辉煌的死物没有区别……”

        “陛下是在说胡话么?”温离打断道:“自暴自弃哪点有枭雄的模样。”

        “朕知道,朕知道自己现今什么模样。”景司忆扯住飘扬的白帐,拽得生紧像是发泄心中郁结之气,可面色依旧风平浪静的,连着语气也隐藏得极好,“先祖逝世,底下的奸佞仗着‘开国功臣’的功勋便兴风作浪。若不是先帝无用,朕无用……朕要杀了他们,老师却总以‘时机未到’让朕一再隐忍,倘使朕坚持,何至沦落于此。”

        “沈太傅是陛下的老师,这般做自是为陛下思虑,京四家假使那么好铲除,先帝又何故被步步紧逼。”温离感受得到,面前的皇帝是恨极了京四家,也恨极了身为帝王的不作为,“如今尹家撕破脸皮,于陛下来说,不也正是个铲除尹家的好时机吗?”

        景司忆松开白帐,回首看温离,他不紧不慢道:“张时岂能许你好处,也能许尹卫好处,他们勾结,京城面对的绝不止五万金吾卫。附离,你猜他们在等什么?”

        温离不与皇帝直视,垂眸时目光幽邃宁静,柔声说:“附离猜不到,不过陛下方才说了,您想杀光他们,那么陛下便一定能得偿所愿。”

        “你是在说好话宽慰朕?”景司忆道。

        “不,区区尹卫的命,您势在必得。”温离坚定道:“这场变乱,不管您是天子还是枭雄,手刃贼人谁敢阻拦。”

        “老师说的时机,到了。”景司忆转身向殿门抬步,“朕真当武朝那位君王是真心与朕做买卖,书信中关乎你的一字不提,还以为会同朕要回你,不想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景司忆多疑道:“幸在你失忆了,这么想来,朕是托了梅少卿的福,如若不然,你现在怕不是正拿刀对着朕了。”

        温离不以为意说:“陛下言外之意卑职听明白了,或许武朝真有此意。听闻宁青泽曾派人来寻过卑职,然而才踏足梅宅便被梅鹤翎豢养的白隼发现,被刺死宅中。”

        “宁青泽,武朝赫赫有名的将领。”景司忆说:“他们想和你取得联系,不料梅宅守备森严,折损了人。”

        “兴许吧。当时的卑职正在深苑调养,并不知情,消息还是张时岂透露的……”温离猛然灵光一现,终于记起在廊庑遇到曹薇悦时,他遗忘忽略之事。

        “陛下!”温离面沉如水,低沉道:“卑职有要事急禀!”

        ——

        莲净在绵绵细雨中飞跃屋梁,街道上的金吾卫越来越多,百姓看着士兵列队横穿街市,人数之多,个个手摁刀柄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挥砍,踏着军靴来来往往的,把地面的积水踩得乱溅,都猜有大事发生,小老百姓哪敢继续营生,慌忙收拾摊位回家躲藏起来。

        莲净赶到阆居,阆居正门大敞,门板印着深陷的脚印,是重军靴踹门时留下的。血水从廊内直淌到廊外,蜿蜒地汇进水洼搅成鲜红的颜色。莲净跃下房顶,廊庑里横尸遍地,护院奴仆无一幸免,其中还有身着金吾卫军服的士兵。

        这里才发生过一场厮杀。

        莲净一路探了几人的鼻息,脚步生风地疾走在内院找寻身影,最后冲到阆居私造的地牢,发现地牢入口有被打开的痕迹,地牢机关可以从内启动,这细微的痕迹证明地牢中定有人在。莲净暗暗缓了口气,启动入口手握刀柄小心探进。

        “谁!”地牢一声低喝。

        莲净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压低嗓道:“是我。”

        “别过来!”声音的主人没有放松警惕,甚至拔高音量斥道。

        莲净脚步顿了顿,他没有打开牢门,急切地朝前走两步从牢房的栅栏外看清里边的情况。

        两人四目相视,林兔只穿着单衣,靠着银针刺激各处穴位,保持意志的清醒,湿冷的天气额面却渗满冷汗,那身金吾卫的军服被丢弃在发潮的地上,莲净望着面色难看的林兔,转身道:“我去给你找身衣裳。”

        “不必了,我这会浑身烫得不行。”林兔制止莲净。

        他坐着,面前是上回墨刑用省的刑具,混着盐渍的黑墨和一支凝固的毫锥,“上头什么声音?”

        莲净双脚很是听话,他侧回身道:“尹卫造反,府中的人都被灭了口。”

        “难怪城门处集结了这么金吾卫,还好我及时回城。”体温烫得林兔有些头昏目眩,“西南山上的那处石坑底下埋满了尸骨,它们被雨水冲到山腰,被淹没的人忽然接二连三高烧,我在查探病症时不知是不是与病患接触的缘故,也染上了,故而回到阆居我就将自己锁在牢中,没敢出去。”

        “你现在感觉如何?需要什么我给你找来,再给你绑个大夫。”莲净言语急切,深寒的眼眸里聚着一星火光。

        “我现在烧得有些难耐,这只是疫病初发的症状,它和那姑娘所患的怪疾恐怕是同一种病源,普通大夫没用,你去寻公子进宫找太医署的医官来。”林兔手心擦了把额头的汗,“一定要传达给皇上,该疫病凶悍异常,且传染极快。”

        莲净面露担忧之色,“你还撑得住吗?有什么必需之物……”他突然道:“药箱,我去找!”

        “等等,”林兔难看地笑了笑,说:“你急糊涂了吗?药箱我搁在京郊了,你按我说的去做,尽量快去快回吧。”

        莲净看着林兔双眉紧蹙,医术方面他半点不会,除了照做也别无他法,可他真放心不下林兔一人在地牢之中,他一把抓住栅栏,似是承诺地说:“你好好保重,我尽快带人回来!”

        林兔强撑着意识,朝莲净点头。

        莲净一跃飞上房梁,如风般撞开细雨追赶着时辰的消逝。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夹着呼救和兵器打击摩擦的声响,莲净心如止水只一心想救林兔,不愿多管屋檐下的生死。

        金吾卫挥戈闯进景阳王府,景阳王府内多是不会舞刀弄剑的宫婢,逃的逃,死的死。泽兰拉着景司齐躲避刀刃逃往后院,金吾卫认出景阳王,几人操着刀边砍边紧追不舍。

        “大人说了捉活的!捉不住就取他性命,千万别让他逃了!”金吾卫下令道。

        景司齐被挥斥的寒光吓得不轻,有几次险些血溅当场,他双眼泛红抽噎着,泽兰在他前面好像不要命地拽着他不停的跑,他睹见那背影跌跌撞撞,惊慌失措间令他发不出声。

        泽兰攥紧景司齐的手腕直接躲进后院的厢房,她趴在床边扫了眼床底,抬头气喘吁吁道:“王爷,快,快躲进去,听到什么响声都别出来,知道吗?”

        景司齐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张了张口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泽兰用指腹替景司齐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赶紧把景司齐推进床缝里,颤着声说:“没有奴婢的允许,不可出来。”

        “嗯嗯……”景司齐夹在床缝间,侧首看向外头的泽兰,手心捂着口似抽泣又似不停的答应。

        “王爷是个好孩子,以后定也会成为一个好王爷。”泽兰挤出抹笑安慰眼前尚不满九岁的孩子,即刻站起身环顾房内四周,拉开角落的柜子藏进里头。

        院子里惨绝人寰的屠杀还在持续着,宫婢此起彼伏的惨叫不绝于耳。金吾卫拎刀踹开房门一间间地仔细搜查,泽兰听着声响不断逼近,她浑身愈发颤抖得厉害,昔日共事的姐妹哀嚎着救命,她崩溃地捂紧双耳,豆大的泪珠滚落,她死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房门终究还是被狠狠踹开,士兵翻箱倒柜搜查,最后只剩墙角的木柜没有查看。士兵步步逼来,泽兰胸口跳动剧烈,陡然从内推开柜门冲到士兵面前。士兵来不及作反应,腹部当即被匕首刺伤,泽兰眼带血丝低头看着自己染了血的手,那手抖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士兵一脚将泽兰踹飞,拔掉匕首骂道:“他娘的,还好老子穿着盔甲。”

        泽兰脊背撞到木柜,狠狠摔落在地,抱着肚子疼痛交加地吐了口血。

        景司齐在缝隙间瞪目看着侍女痛苦的神情,失去理智地钻出床缝大喊:“泽兰!”

        士兵闻声扭头,泽兰心下大惊,护主心切的本能令她顶着撕裂的痛楚,不顾死活地一把抱住士兵的小腿,哭喊道:“王爷你快走啊!”

        士兵手持滴血的长刀,杀疯地眼神里全是凶光,景司齐抬眼的那一瞬便被震得跌坐地上,身子不听使唤地发颤,神志意识全懵了。

        “王爷你快走啊——”泽兰一声声地呼唤道。

        士兵嘴角一勾,景司齐目光呆滞地盯着长刀刀起刀落,还有余温的血在洁白的床帐划出红痕,飞溅到景司齐的泪眼和面颊。

        泽兰口齿含血,气息微弱地唤着“王爷快走……”她拼尽全力抓着士兵的小腿,誓死都不愿松手。

        “呸!命真硬!”士兵吐口唾沫,再次手起刀落,捅透侍女的脖子,侍女终于咽了气,那双眼睛却仍然望着主子。

        景司齐失魂落魄地呆坐着,连哭都不会了。

        士兵一脚蹬开尸体,垂下血淋淋地刀向景司齐靠近,粗鲁地抓过景司齐的袍子,边往外拖拽边埋怨道:“小王爷要是老实点,也不会死那么多人,老子也不会挨个臭娘们捅。”

        京城上空的雨终于停了,避雨的白隼立在廊檐的雕栏上歪脖,睨着那柄剑划破士兵的咽喉,就在士兵踏出房门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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