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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附离狼也(八)


季燃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连几夜都宿在了军器监的干事房,他醒时天方露光。季燃官职品级不足登堂的资格,起来梳洗整洁就提了伞打算出门买些早点,在包子铺撞见了行色匆匆的周素。

        “周大人!”季燃揣着装好的热包子,朝途径的人打招呼。

        周素似乎有些精神紧张,匆忙瞥了眼季燃就疾步走了。

        季燃支伞站在原地不解地望着,回头问包子铺的老板,说:“老板,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人,快辰时了。”老板弓腰答道。

        季燃道声多谢,踏着水洼往回走,一趟来回官袍下摆都湿了,上边还粘着被雨点打落的梨花。季燃把纸伞搁到门外,俯身拈掉破碎的花瓣,同共事的小吏道:“怎么只到了你一人,其他两位吏胥呢?”

        小吏是从别处官署调来的新人,抱着摞书卷站廊下东瞧西望,回话说:“大人这么说,卑职也觉得奇怪,两位同僚都是居在城郊的,素日也不见来迟,今日兴许是雨大的缘故吧。”

        季燃直起腰身,将沾了花屑的指尖探出廊外的雨幕,看着花屑被冲净,说:“离应卯过去一个时辰了,二人还迟迟不到,莫不是都路上遇到事耽搁了?”

        小吏闻言望向季燃,正要张口之际干事房外来了人,二人张望过去,那人穿着季家家仆的衣袍,撑伞步履行得极快,季燃放下手臂,疑惑地瞧着人走到跟前。

        家仆面色焦急,垂下伞便道:“公子,家中出事了,您快随小的回府吧。”

        季燃心中一紧,看着家仆着急万分的样子,追问道:“出何事了?”

        家仆一时间又接不上话,只支吾地说:“就,就是,老爷就是说出,出事了。”

        季燃见家仆慌张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转身对小吏道:“待会裴大人来了,你与他说我家中有事,晚些回来。”

        小吏腾不开手行揖,颔首说:“好的,卑职明白了。”

        家仆紧跟身侧给季燃打伞,季燃边走边问:“父亲今日没去早朝?”

        “不,没,没去。”家仆急着摇头晃脑。

        季燃看家仆这般的反应,也不便再问,直到出了干事房的院子,余光捕捉到了马车后方的骑卫,季燃才隐约察觉丝异样,他想起方才碰巧遇到的周素,皇城与军器监的距离可谓是绕了半座京城,再远就是刑部大牢,周素纵然骑快马也不应该在这个时辰出现,实在不合常理,除非周素也未参与朝殿议事。

        难道是刑部大牢出事了?季燃顺势也只能想到此,他望了眼停滞在路旁的马车,落了车窗的软帘。

        周素的马车在军器监附近发生故障,好在离刑部大牢不远,徒步过去花费不了几多时间。

        值夜班的狱卒正围住木桌赌得兴起,周素没着官袍,常服湿重的跑了进来,抓起一狱卒后领拽到了边上,斥道:“放肆!监牢重地岂容你们胡作非为!”

        狱卒胆儿大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是知晓这个时辰上头不会来人才敢这般目无章法,兴起的劲儿没过,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刑部尚书给吓傻了,纷纷跪伏在地求饶。

        “你!”周素指着其中一人道:“去把葛龄的牢门打开,其余人等全数面壁自省!”

        “是,是。”狱卒叩头领道。

        被周素指名的狱卒战战兢兢在前边引路,葛龄休憩闻声睁眼看了来人,不禁坐起身来,意外道:“周大人。”

        周素挥退狱卒,走到离葛龄半步远的距离,低声说:“怀秀,我命人备的马车出了事,但迟些便到,你上车到外头躲着,地方我寻好了,届时你伺机出城,明白吗?”

        葛龄看周素神情凝重,再是这样的一番话,心下大惊,沉声道:“周兄,你这是何意?你将我放走,皇上怪罪下来你怎么办!”

        “皇帝就快要自顾不暇了,”周素挨近葛龄,在衣袖的遮掩下把镣铐钥匙塞给葛龄,“逃出去就别再回京。”

        葛龄捏着手心,他不明道:“周兄此番作为是要置自己于险境,我本就是罪有应得,断然不能为苟活越狱再断送你的前程。”

        “怀秀,”周素颇为气恼,恼得是他一时半会只言片语的说不清,“你且放心,我决定这么做自然有法子保全自身。”

        “什么法子,你不与我说清楚,我不走。”葛龄一屁股坐下,真就较上了劲儿。

        周素觉得葛龄就是头倔驴,狱卒耷拉脑袋小跑过来禀说:“周大人,马车到了。”

        “知道了,你退到外边守着。”周素罢手,坐到葛龄旁侧说:“我也不瞒你,可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尹家要驱纵金吾卫逼宫,事态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如趁此机会逃了!”

        “造……造反!”葛龄大惊失色,“尹家好大的胆子啊,他就不怕宁远将军带兵杀回,为陛下肃清平反?”

        周素摇头,“所以说此事不是几句话能够言明,怀秀……”

        葛龄见周素言语吞吐,似有难言之隐,道:“周兄有事直言便是。”

        “怀秀,我,我有愧于你,嫂子她其实早在你入狱后便不见踪迹,我派人四下找寻均寻不到。”周素低眸愧疚说:“我怕你身在狱中原就身心憔悴,承不住打击便没敢同你说,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待你出去我任你责罚。”

        葛龄如遭惊雷轰顶,他怒目直视周素,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怎能怪罪周素。他身怀死罪,换作他人有着一层打小的情谊哪个不明哲保身,周素能于他多方照料已然实属不易。

        “这事怪不得你,谈何责罚,倒是我承了周兄的情,这辈子怕是难还了。”葛龄紧紧攥着钥匙。

        周素心中算着时辰,没有接住葛龄的话,而是道:“时候不早,有什么话我们往后再谈。”

        葛龄挂念着夫人和孩子,同样也忧心周素日后的打算,他不放心地问:“你呢,你又该何去何从?谋逆倘若失败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怎会轻易泄露于你知晓,除非你与他们是……”

        周素在葛龄的凝视中无言。

        “周兄你糊涂啊,”葛龄气道:“尹家非正统,即便苍天无眼,他们在黔渡的斑斑劣迹也早已失掉了民心,皇位坐不得长久。再者,南晋根基一旦动摇,各方兵力甚至是其他两国可谓是山雨欲来,到那时,恐怕是要天下大乱。”

        周素拍了拍葛龄的肩头作安慰,“我知分寸,会尽量避开两方冲突,你且安心躲过这一阵子便好,何况季家也卷入其中,宫中还有皇太后在,尹家若妄想改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葛龄不由把手心掐得都泛了白,他眸光微沉道:“季家……”

        葛龄被周素带来的刑部衙差押上马车,临走前特意警醒值班的狱卒,“本官今日不曾来过大牢,听明白了吗?”

        狱卒们伏地叩首忙应“小的明白”,周素拔出衙差的佩刀,果决地劈断板凳,他睨着脑尖说:“明白人才配继续活着。”

        众人缩着脖子,心惊胆战。

        周素没在马车内久待,转过几处街巷在拐角便下了。葛龄自行解开镣铐和脚铐,挑起帘缝朝街道望了许久,路边没见几个行人,不知是这倾盆雨的缘故还是冥冥中料有大事将行之兆,整座京城的氛围隐隐透着诡异。

        周素给葛龄找的藏身之所临近北边城门口,葛龄似乎明白某些暗示之意。葛龄下马进了住处,先到卧房里换掉碍眼的囚服,周素留下的两位随护也脱去了刑部衙差的制服,扮作普通侍从以便继续保护葛龄的安全。

        葛龄趁着更衣无人在侧,翻窗户绕到宅子后边的小门跑了,等侍从发现时,只在卧房的案头找到葛龄亲笔留下的歉意。

        灰蒙的天泼着雨,葛龄头顶斗笠遮遮掩掩回到查封的礼部尚书府,礼部贪污案牵连甚广,抓获的嫌犯上至尚书下至吏胥,下狱的总共就有二十来号人。葛龄栽了,尚书一职空缺至今,景夙在百官中斟酌不出合适的人选胜任,对于季尹两家的提议亦是置之不理,职位便久久空悬,尚书府便也迟迟未得重开。

        葛龄轻手推开覆满旧灰的朱门,腊月里的那场寒冬大雪发生的事,随着粉尘飘散仿若历历在目,仕途尽毁,妻离子散,满腔抱负付之东流,它是葛龄漫长噩梦的开端。

        尚书府内的陈设都积了层灰,阴雨天里光线黯淡,葛龄凭从卧房拿来的火折子照明,将藏在阴暗深处的证据翻到了青天白日下。

        自季家夜闯尚书府至八年来与之种种关联的腌臜事统统烧了干净,葛龄眼神发直地死盯猛然高窜的火焰,嗅着焚烧殆尽的滋味,胸腔的怨念和不甘快要溢出双目,曾今留着它们不过是留着一个妄念,他早该认清现实,这辈子如何都无法再行到正轨,一步错步步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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