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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只在此山中


鸳鸯剑谱第一招:孟春翠柳插瓶头。

        翠柳依依,柔且坚韧,是而,这剑谱第一招以女剑为主导,男剑辅佐。

        后面这“插瓶头”三个字,则是指剑刃纵向劈砍,好似折了柳枝落于瓷瓶中。

        沈樾这几日大抵也是练过的,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有意让步,没有去抢祝枕寒的风头,腰间银饰轻响,手中虽执软剑,动作却干净利落,将软剑绷为削铁如泥的利器。

        祝枕寒的动作向来利落,如今有意收敛,他与沈樾交手过数次,早已将他出招的风格铭记于心,于是令手肘微抬,手腕下沉,将万般凌寒化为绕指柔,轻盈似柳枝迎风。

        二人皆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皆有傲骨,私底下不知琢磨了多少回。

        所以,这一次意料之中的很顺利,念柳与招风互相辅佐,进退有度,颇为默契。

        一招使出,心中都觉得满意,去追对方的目光时,才发觉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这样近了,近得呼吸可闻。沈樾再定睛一看,顿时要被他们如今的姿势逗得发笑。

        原来,那对创下鸳鸯剑法的夫妻,姑娘体型娇小,青年魁梧挺拔。

        在他们所创的剑招中,为了掩盖彼此的破绽,两人大多时候都贴得紧密,女剑守住下盘,男剑守住首颈,正是严丝合缝的贴合,然而祝枕寒比沈樾还要高上一截,只得稍稍低伏身形,很是委曲求全,半个身子都拢进沈樾的臂弯中,像只埋进软羽中的鸟儿。

        祝枕寒倒不知道沈樾那端瞧见了什么,他只感觉到沈樾的吐息温热,不偏不倚,正巧喷洒在他裸露在外的那截雪白的颈子上,惹得他耳尖微颤,浑身的血液都涤荡起来。

        他后颈向来敏感,这般酷刑,只教他想要侧身躲闪。

        比起这个,身体上若有若无的接触,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紧张了。

        沈樾还没欣赏够祝枕寒比他矮一头的样子,祝枕寒就已经绕出他臂弯,直起身,略显不自然地低咳两声,问:“既然已经使出第一招,要不要趁此机会试试第二招?”

        沈樾抬头看了一眼天际,见时辰已至,便说:“算了,先去同我取发冠好了。”

        随后,两人收起剑,祝枕寒跟着沈樾走到那个熟悉的小篱笆前,他本想在门口等一等,结果沈樾打开了房门,见他迟迟不进来,身形动了动,懒洋洋地往门边这么一倚。

        “既是友人,小师叔却连我的屋都不敢进吗?”

        祝枕寒忽然觉得当时答应下来那句“友人”的话,实在是他自掘坟墓了。

        然而这样再自然不过的,无人能够挑剔出毛病的友好,是他许久都未曾想过的。

        当飞蛾被火焰燃尽的前一瞬,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祝枕寒的脚步停顿片刻,随即,迈开步伐,顺着沈樾的动作踏入房门。

        “我有两个箱子,用来装我的那些首饰,若不是因为搬来搬去的实在麻烦,我还想再从家里搬几箱进落雁门。”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樾抬手去拽祝枕寒的衣角,覆着薄纱的丝绸悬在他面上,晃来晃去,他终于没忍住动了手,“小师叔呀,小师叔,你怎么一点首饰都不戴呢?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知你素来觉得佩戴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很麻烦,不过你总不能一点也没有。要我说,我觉得你就很适合戴玉饰。”

        祝枕寒垂眼去瞧枕在他膝上的沈樾,任由他拽着衣角,指尖拂开他额前碎发。

        “每逢下山,我只会购置一些平时会用到的东西,鲜少去瞧饰物。”

        沈樾好奇道:“我记得刀剑宗内门每月不是会发放二两银子么?你就只买这些?”

        祝枕寒摇了摇头,“我吃穿住行都在刀剑宗,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实在少之又少,宗门每月发的银两,我都是让掌事直接替我寄往家中,剩下的一些碎银留作备用。”

        沈樾自然无法体会这是怎样的生活。

        这对他这个千城镖局总镖头的小少爷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祝枕寒说过,双亲年迈,他需要供胞弟、胞妹念书,按常理来说,这两个妹妹是不必要进学堂的,他只需要供一个弟弟就够了,然而祝枕寒却道,女儿应当与男子无异。

        如此想法,对穷苦家境的人来说大抵是负担,不过沈樾就是欣赏祝枕寒这一点。

        沈樾曾经提过要接济祝枕寒一些银两,被他婉拒过几次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祝枕寒自己的房间素净,于是以为沈樾的房间华贵,没想到如今一见,倒是与他的房间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两个硕大的箱子实在过于引人注目以外,摆设简单而又朴素。

        他的心绪莫名安定了下来。

        然后,身后的沈樾就“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几步走了过来,绕过祝枕寒,蹲下身子,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翻翻找找,其间叮铃当啷作响,暂且不提,总之,没过多久,他就从箱子的最深处摸索出了一个小匣子。

        手一抬,递给祝枕寒:“拿去。”

        祝枕寒接过匣子,在沈樾的示意下将它打开。

        匣中,放着一个玉冠。

        边角圆滑,颜色温润,质地深厚,呈天青之色,雕刻成雪莲的模样,一片片花瓣簇拥着攀升,那种清澈的颜色也随着花瓣的收拢而变得清晰,最后几近饱满的青翠之绿。

        看起来,并不像沈樾平日里会佩戴的款式。

        再抬眼时,沈樾已经站了起来,也不解释它的由来,抬了抬下巴,说:“试试。”

        祝枕寒解下发带,黑发散开,微微卷曲着,落于他肩头,他随意抚动一下,手指勾勒发梢,欲要将长发束于脑后,然而这发冠暗扣却精巧得很,祝枕寒一时间还未能摸索到,却听沈樾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走到他身后,手指微触,熟练地将暗扣送到他指尖。

        暗扣喀哒一声合拢,祝枕寒道了一句“多谢”。

        沈樾看了看他发间的玉冠,大抵是觉得合适,也没有过多评价,只是说:“今日几位掌事正巧都在宗门,师姐下山去了,所以就由我带你一起去主殿拜见几位掌事。”

        来来回回,蹉跎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是时间卡得准,正是日出东方,殿门顿开。

        落雁门山间散养了许多禽鸟,鸟鸣萦萦相和,不绝于耳。

        走上最后一级玉阶,这种鸟鸣声就渐渐地低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穆庄严。

        弟子通报,门童相迎,沈樾率先踏入大殿,祝枕寒落后半步,也跟着进去了。

        刀剑宗分刀宗与剑宗两位宗主,地位高于掌门,其后是十位长老。

        落雁门一共八名掌事,以掌门为首,左右依次排开,祝枕寒认得,左数第二位,那个睡意昏沉的、醉醺醺的男人,便是沈樾的师父,被奉为“醉且狂”的剑仙,胥轻歌。

        至于座中掌门,轻袍盈风袖,举止端庄,正是胥家家主,胥沉鱼的父亲。

        沈樾先行了一礼,道:“掌门、师父,各位掌事,弟子已将刀剑宗小师叔带到。”

        他只负责将祝枕寒带过来,于是说了这句话后就让到了一旁去。

        祝枕寒亦是行礼,说道:“在下正是祝枕寒。”

        江蓠辈分极高,偶尔会令他苦恼,这些人虽然都是江湖上的老前辈,却与他平辈,此地到底是落雁门而不是刀剑宗,所以祝枕寒有意以谦辞自称,避开不必要的冲突。

        闻言,在座掌事的面色稍霁,言辞之间,到底缓和了许多。

        “你便是江蓠的关门弟子。”掌门将祝枕寒稍稍一打量,开口说道,“此前有所耳闻,如今终于见到你一面,果然有她的几分风骨。这几日在落雁门住得可还合心?”

        祝枕寒说:“合心。”

        没等掌门再发话,胥轻歌却睁开眼睛,开口问道:“你与沈樾修到第几招了?”

        他与掌门是同胞兄弟,然而气度却不同,一个静,一个动,一个端正,一个懒散。

        此时一睁眼,面上酒意未褪,尚有醉醺醺的红晕,发冠微斜,衣衫半敞,眼中却射出精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直勾勾地盯着祝枕寒,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都审视个遍。

        祝枕寒神色不改,答道:“方才修到第二招。”

        掌门本来因为胥轻歌忽然插嘴而有些无奈,听到祝枕寒这话,也有点惊讶。

        不止他,其他掌事多多少少都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胥轻歌更是“咦”了一声,直起身子,“不该不该啊。”

        他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你们剑法互补,我也瞧过了鸳鸯剑谱,前三招都不太难,对你们两个来说应该很快就能学成,如今才学了一招,莫非是因为脾性不合?”

        祝枕寒道:“前几日我不慎受伤,今日伤势才彻底愈合,所以怠于修习”

        他正是要将过错都揽到身上,胥轻歌却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沈樾,你眼睛乱瞟什么?”他微微睨着眼,说道,“你过来,解释与我。”

        沈樾慢腾腾地挪到了祝枕寒身边。

        说实话,当着祝枕寒的面被师父训斥还是很没面子的。

        他头也不抬一下,落在众人眼中更是心虚的表现。

        落雁门掌门素来与沈樾父亲交好,见小孩儿这般模样,顿时明白了点什么。

        掌门问:“自己练了几次?”

        沈樾答:“二十四次。”

        掌门问:“同刀剑宗小师叔练了几次?”

        沈樾答:“两次。”

        掌门问:“鸳鸯剑谱与宗门剑招相较,难或易?”

        沈樾答:“目前,嗯,大约是易的。”

        掌门沉默一下,问:“谁修男剑,谁修女剑?”

        沈樾吞吞吐吐,答:“我修男剑,小师叔小师叔修女剑。”

        一片哗然。

        掌门按了按眉心。

        胥轻歌一口酒喷了出来。

        呛个半死,边咳边说:“小禾苗,你是来捣乱的吧?”

        再看这光风霁月的小师叔,又说:“祝枕寒,你怎么也肯陪着他胡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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