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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覆(八)牢狱


  然而沈祯只是躬身,谦卑与惶恐亦是敷衍:“臣的女儿是废后,当不起陛下这一声岳父。臣教养出叫太后绝食也要废弃的女儿,实在有愧。请陛下治罪!”
  “抄家,灭族,陛下给予,沈祯自当领受。”
  皇帝眸光一沉,就似深秋里凌冽的风,显然是动了怒。
  可他却又发现自己的心口仿佛被火舌扫过一般,带着隐隐的沉坠:“阿宁已经不在了,岳父却连族人也不顾及了么!”
  沈祯旋身望他,嘴角的笑宛若冬日冰笋上的裂纹:“臣只是后悔,并没有无所顾忌的资格。”深深一揖:“陛下若无吩咐,臣告退!”
  炫金微红的光线从镂空雕花的长窗照进,皇帝沐浴在光影里,却没有觉得那样的阳光给她来带松快的温暖之意。
  相反,有一股孤寂的寒意慢慢游走在骨骼里,是行将就木的黯然,就好像香炉里乍然迸起的一点星火,在华美的地毯上烫出的饿一点焦色,在他已然挺立的姿态面前,那样碍眼。
  杀人,这样的事情几可说从他懂事开始就已经学会了。
  那些人的价值,也没有到他值得惋惜的地步。
  可皇帝看着沈祯离去的背影,凉风卷起他的衣角,有锋利的弧度,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不知割在何处,也或许,只是扎在心底的一根毛刺,被风掠动了。
  莫名,有些刺痛。
  然而这样的刺痛,旋即被淹没在小太监既惊且慌的脚步声里。
  “陛下,华妃娘娘小产了!”
  秋日神君的脚步渐渐离去,他的衣袖带动了枝头的叶,萧瑟零落。
  长春宫里一片血腥的迷雾。
  宫女嬷嬷端着热水进去,又端着血水出来。
  华妃痛苦而隐忍的痛吟声随着滞闷的血腥气一浪又一浪打出来,扑在宫殿的廊道下飘摇不定的宫灯上,搅扰的人心浮动。
  皇后的手紧紧攥着潮云的腕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有后妃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来算计她!
  她毫无防备,华妃就冲着她的轿辇撞过来。
  可华妃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谁会相信是她自己撞过来的?
  久等不到去太后宫里递信儿的内侍回来,她的掌心开始冒起腻腻的汗水,温温的,透过衣衫料子传达到潮云的皮肤上。
  太后病了一年多,入秋之后更是很少起身出宫了。
  从前她的笃定都来自于太后的偏袒与凌厉威势,在宫中长久的老人儿畏惧太后,不敢翻天,可那些年轻的妖精,仗着得宠,仗着家中势盛,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后位,她要怎么应付的过来!
  蓝静妃扶着宫女的手披着章华锦的斗篷站在廊下,侧首看了眼紧抿红唇,怒意与惶恐皆是难掩的皇后,仿佛是含了无尽的迷茫,又隐隐有着意味深长,轻轻一叹:“雨天升月,算是异象吧,这孩子也是没福气,就这样被冲撞了。”
  皇后惶惑的心绪仿佛被拨动了一下,立马朝潮云暼了一眼。
  潮云颔首,从偏殿小门悄悄离开。
  蓝静妃似无所觉,只慢慢转首看向远处,看着宫殿飞翘的棱角在细雨与月华里有了雾白的剪影,长睫缓缓扇了扇,遮去了眼底的冷笑。
  刑部的大狱,就如同遍布州府的所有牢狱一样,昏暗、潮湿、闷热,且气味难闻。
  一脚踏进去,天色骤变,命运亦是骤变。
  曲折的走道仿佛深不见底,几重纵深之处有火把的光亮,被沉重牢门开合瞬间带进的风扑着,“风风”摇曳,明灭不定,眼中所见色彩里鬼影重重。
  踏进这里的人,脚步是不甘的,频频回首,却只能看着沉重嵌铜钉的枞木大门缓缓又合上,将深秋傍晚沁冽而清醒的凉意隔绝在外,也将生命的最后一丝光亮隔绝在交错的门扉间。
  回旋风扑面而来,夹杂在其中的是一浪迫一浪难闻的几乎将人胸腔积压破裂的沉重气息,带着精神与肉体腐烂的气味。
  那种气味,是华贵光鲜的人从未接触过的。
  换做从前,高贵人必是要拿起织金盘银的绢子在鼻下挥一挥,嫌恶的说一句:下贱人待的地方。
  如今,却是讽刺地一脚踩进了这样无数层腐肉积攒起的泥沼里了。
  刑部郎官一把将案犯迟疑而倔强的脚步推向前:“快点,磨蹭什么!有本事从这里走出去,到时候你才有这个能耐杀了老子泄愤,现在给老子安分点。秋后处斩,且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够你在这里受点特殊关照!”
  宁华看着七十多岁的刘妈妈仿佛失去魂魄的稻草人一样被郎官拖向前。
  她的脚步却是缓慢而悠哉的,嘴角在橘红色的火光里慢慢挑起一抹妖异的笑纹:“夫人是不是很好奇小室里的东西什么时候进去的?”
  牢里静若深海,却又嘈杂如地狱,沉闷而邈远。
  每一个脚步声都仿佛踩踏在苏氏的神经上,而宁华的话如刀锋隔断了一根弦,坚韧的弦迸裂的力道打在脑仁里,痛的几欲晕厥:“是你!”
  宁华轻轻一笑,肆意而张扬,“当然不止是我。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很恨呢?”
  苏氏听她竟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口擂鼓般一突,回头,却见身后的郎官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仿佛未曾听见她在说话。
  直到此刻方知,她们落入的圈套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
  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
  齐冕淡漠的一沉,一扬脸。
  郎官用力推了苏氏一把,将她推向沉寂的女监处,而苏方氏和刘妈妈几人都被带向不同的方向。
  苏氏被推的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一旁监牢的粗木,紧紧巴住,指着齐冕几人惊叫起来:“算计皇亲国戚,你们都该死!太后是沈氏女,你敢得罪沈家人,一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放我出去!”
  她试图冲出去,却被郎官揪住头发,破布一样甩向粗木。
  苏氏即便出身登不上台面,却也不曾被这样狠狠掼在地上,摔了满身潮湿与狼狈,背脊的剧痛叫她团缩在地上:“放我出去,你们这些奸佞、不会有好下场的……”
  齐冕嗤笑:“所以,你们的报应来了!”
  宁华淡淡睇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件恶心人的玩意儿:“被软禁的这些年,原来真的会伤脑子。”
  报应二字让苏氏一瑟缩,伏在牢狱青灰色的地面上,依然难以甘心:“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谁让你们来陷害我的!”
  宁华抬手抚了抚简单挽起的发髻,自来低顺的眉眼里皆是锐利:“夫人知道我为什么叫宁华么?”
  苏氏昏黄的眼底疑影重重:“你们是姜家的人!贱婢、你这个贱婢,到底和姜云桑是什么关系!不,不可能!姜云桑都死了三十几年了,你才几岁!”
  橘色的火焰恍惚出了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慢慢扭曲、扭曲,成了魑魅张牙舞爪的姿态,无声的叫嚣着。
  宁华缓缓蹲下,一把掐住苏氏的脖子,将她半提了起来:“我的母亲,叫静月,主子赐姓,沈!夫人有印象了么?”
  苏氏被扼住了呼吸,双手拼命去掰宁华的手,神色渐渐如冬日里的苦竹,来一阵风就能将她折断,只能艰难的挣扎:“放、开……”
  宁华欣赏着她垂死的挣扎,就在她乱踢的双腿渐渐无力踢打的时候,一撒手。
  闭合的呼吸得到缓冲,苏氏短促而用力的喘息,龇目欲裂地瞪着宁华,面孔上的纹路失去了脂粉与香膏的护持,深刻而丑陋:“沈灼华的陪嫁宫女!椒房殿的屠杀竟然没杀死那个贱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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