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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5:黑暗角落


1035:黑暗角落

        1035:黑暗角落

        “那么你就明白了,我必须到他那儿去。”

        她的脸热得发烫,她的脑中汹涌着一场暴雨。“不,卢克,不。跑开,跑得远远的。如果他能感觉到你的存在,那就离开这个地方。”地抓住他的双手,把面颊贴到他胸膛上,“希望我能跟你一起去。”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不,你不能。你从没动摇过。当汉和我,以及其他人,都开始怀疑时,你一直都很坚强。你从没逃避过你的责任。我不能让你去。”他想起他过早地飞离达戈巴,以一切作冒险地冲出土,几乎由此毁灭了一切。他又看着他那只黑色的机械手。还有多少其它的东西要由于他的软弱而失去?“好了,”他的声音硬咽了,“现在,我们俩都将完成我们的命运。”

        “为什么,卢克,为什么你必须面对他?”

        他想到了所有的原因——为胜利,为失败,为加入,为战斗,为杀害,为哭泣,为走开,为控诉,为问为什么,为原谅,为不原谅,为死亡——但最终,只有一个原因,现在和永远。只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内。已还有善良,我已感觉到了。他不会把我交给皇帝。我能挽救他,我能把他转回到善良之面。”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让烈,只有一会,奔涌着怀疑和激情,“我不得不努力,莱亚。他是我们的父亲。”

        他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眼泪又静静地流过了莱亚的脸庞。

        “再见,亲爱的姐姐——失散了,但又找到了。再见,可爱的。叮爱的莱亚。”

        现在她放声大哭起来,——他们俩都在流泪——这时,卢克推开她,沿着木桥慢慢向后退开。

        莱亚看着他走,看着他消失在通向村落外面的那个黑暗树洞中,静静地抽泣着。她充分渲泻她的感情,没有努力去止住眼泪——相反,还努力去感觉它们,感觉它们产生的源泉,感觉它们流过的路径,感觉它们清洁了的那些黑暗角落。

        记忆在她脑子里翻腾着,现在,暗示、怀疑、养父养母以为她睡着了时的轻声低语。卢克,她的弟弟!维达,她的父亲。太多了,多得一下承受不了。超载的信息。

        她一下又开始颤抖着抽泣起来。突然,汉从后面抱住了她。他是专门出来找她的,听到她的声音就赶了过来,正好看到卢克离开——但只是现在,当莱亚一下跳开而他把她转过来时,他才知道她在哭泣。

        他疑惑的笑容立刻变成了担忧,对这个即将成为爱人的人的切心担忧。“哎,出了什么事?”

        莱亚止住她的抽泣,擦了擦眼睛。“没什么,汉,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

        她在隐瞒什么事,这非常明显,而且非常不能接受。“不是没什么!”他生气地说道,“我要知道出了什么事。现在,你告诉我。”他摇晃着她。他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想知道,但却不想知道他以为他已知道了的事。他忧心仲仲地想着,想到莱亚……和卢克在一起……他甚至没法使自己去想象他不愿意想象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他从来没这样失去控制过,他不喜欢这样,可地又没法克制自己。他忽然意识到他还在摇晃着她。便停了下来。

        “我不能,汉……”她的嘴唇又开始颤抖了。

        “你不能!你不能告诉我?我还以为我们比这更亲密一些,但我想我错了。也许你更愿意告诉卢克。有时我——”

        “哦,汉!”她叫道,一下又哭了起来。她把自己投进他的拥抱中。

        他的气愤慢慢变成了迷惑和惊愕,这时他发现自己正用双手抱着她,抚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对不起,”他对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对不起。”他不理解,一点也不——不理解她,或他自己,或他那引起乱七八糟的感情,或女人,或宇宙,他只知道,他刚才一直很愤怒,而现在却充满深情、体贴。温柔。一点也讲不通。

        “请……只是抱着我。”她轻声地说。她不想说话。她只想被紧紧抱住。

        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当太阳冲破恩多的地平线时,清晨的雾蔼从带露的植物上慢慢升起,在森林边茂密的树悠地饮酒,“是君侯的使者?为什么我看你的装束是个长门僧?君侯会用长门僧作为武官么?君侯没有托你带来礼物么?”

        “将军早知道我们是君侯豢养的探子,何必问这些问题?”

        叶将军笑笑,“好,我欣赏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寿辰,以我在晋北国的地位,君侯理应派使者道贺。但是君侯的使者没有来,那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在寿宴结束前你还是赶到了,却是一个长门僧。”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长门僧,“君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同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了我?以我的地位,君侯还没有资格处决我吧?只有天启城的陛下可以。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来达成他的心愿么?”

        “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同伴。”长门僧说,“将军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锐的武士,对付将军要出动数千人的军队,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将军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派我来只是要给将军带两句话,希望将军好好安养身体,希望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叶将军冷笑,“君侯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了,豢养你们这些刺客,伪装成长门僧,在每个市镇为他探听消息,秘密地处决不满他的臣子,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么?我辞掉了官职,隐居在这个偏僻的九条镇上,封刀入鞘,对我这么个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将军虽然辞官隐居了,可有太多的门生和老下属,仍然能够影响晋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将军接触,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启城的冲突将军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觉到将军对他的不满,先生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从没有二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将军忽然就请辞。”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触,绝无反对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他自己宠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来越不相信我们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长门僧低声说,“息子都大人是天驱青君宗宗主,听命于他的天驱武士在东陆不下千人,将军如果和他走得太近,两位一个在皇室掌握权力,一个在乡野积聚势力,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据我所知,天驱武士的死敌就是辰月教,君侯担心我和息子都有牵连,是铁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为伍么?”叶将军长叹一声,“可惜堂堂侯爵,却为了那些延寿长生的邪术,不惜入魔!”

        “我曾经有幸随上司见面君侯,君侯说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为名,与魔为伍,但是他也说,终有一日,这些穿黑衣的人将登堂入室,掌握东陆的权力,我们晋北国地处偏远,在诸侯国中本算不得强者。若是尽早投奔那些将得势的人,乱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脉。”长门僧说。

        “乱世?君侯也知道将有乱世了么?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就要与虎谋皮么?”

        “只有有本事活过乱世的人,才会在恶虎要给他护身的皮时说不,”长门僧轻声说,“将军大义凛然,是因为自信啊。可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自信,只能不择手段。”

        叶将军默然良久,轻叩桌面,“说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里有你这样的武士,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待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你也相信君侯的决断么?”

        长门僧摇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算不得武士,只是一个探子。君侯的决断对与不对,不是我能说的。但我是君侯的属下,只能服从君侯的命令,我这样卑微的人,所求的不过是世上有一处可容我栖身,君侯给我立身之所,我就要为他效死。我来这里,只是代表君侯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否从此在九条镇将养身体,让君侯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肯彻底退隐,那么君侯就将对我动手?”叶将军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闪过。

        “据我的猜测,将军不会有下一个寿辰。”

        叶泓藏默默地伸手,旁边一个小厮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头,递到他手中。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随着他这个举动,满座宾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里一紧,杀气如山,长门僧枯立如一棵孤树。

        叶泓藏以一张白巾缓缓地擦刀,那危险的刀刃隔着一层轻绸在他的掌心翻滚,刀身两侧映着灯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顶,一道照在地面上,摇动不定。

        “我少年时出仕晋北,曾经请人为我算命,我的命书中说,‘当三十年荣华极盛,至六十岁有大劫,然尺水之碍,一步可越’。”叶泓藏低声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叶泓藏命中的‘尺水’么?”

        “我这种卑贱的人,将军就是从我的尸体上越过去,也算不得什么。”长门僧说。

        叶泓藏长刀凌空一振,直指长门僧的面门,“我等这一劫,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轻时候曾经发誓,那时候谁拦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挥去,砍下他的头!”

        “将军要砍下君侯的头么?”

        叶泓藏的眼中,那股萧煞的气息慢慢地减退,他把长刀纳回鞘中,“可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扭头看着盛装的阿葵,“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辞了官,在乡下盖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里一座黄金漆顶的水阁对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为这些已经足够告诉君侯,我已经老了,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权力。”他又看向长门僧,“其实这些都是真的,我杀了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觉得我想安顿下来,娶一个女人终老,最后死在床上。其实人一生的福分就那么多,年轻时候总想着飞腾,把福分耗尽了,晚景就难免凄凉。”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环顾左右,“诸公,你们追随我这些年,在晋北国我们叶氏这支势力终于也小有成就。可你们一直也没能安顿下来,时不时地提心吊胆。老君侯在的时候,我们在朝堂上还有一搏之力,如今秋叶山城里掌权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们,我们必须抉择。”

        水阁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择是,愿意对君侯效忠,我会切断了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联系,”叶泓藏说,“诸公不愿继续追随我的,都请满饮一杯,走出这间水阁。从此晋北国里也许没有诸公的位置了,不过我想息子都大人会安排诸位出仕皇室,他是个胸怀广大的人。”

        水阁中还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个宾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遥遥地对叶泓藏鞠躬。其他宾客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每一响都清晰震耳,每一响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对晋侯表示了效忠。长门僧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直到最后一名宾客微微叹息着,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泼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间火焰升腾,而后熄灭了。

        “呵呵,”叶泓藏低声笑笑,“我本来心里有些惴惴,不知什么人会选择离开,不知道我将来该如何面对他。现在倒好了,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伟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跟着将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在高位,”宾客中,云池都督府的领兵都督幽幽地叹口气,“其实自从新君侯即位,晋北国各地的官员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这件事……大家心里虽然有些担忧,可只不过是些腹诽。如果不是有将军作我们的主心骨,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将军,其实我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当初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在晋北这里挣下了一个出身,心里也都想安生下来,享点清福了。”他环顾同僚们,同僚们也都微微点头,“我们不过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驱又如何?这天下的变迁,也由不得我们,何不领谁的薪俸,就对谁尽忠呢?”

        叶泓藏沉默良久,无声地笑笑,“也对,也许倒是我的固执,让你们这两年来不得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是在怪我么?”

        宾客们一惊,一齐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对叶泓藏长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惊,也跟着跪下去长拜。

        云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众人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提拔的,曾在战场上和将军同生共死,我们怎么会怪将军?我们的去路,只凭将军一言而决罢了。”

        叶泓藏笑笑,“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老人的心里不会太冷。”

        他转向长门僧,“这样可以了么?君侯会满意么?”

        整个水阁里的人都跪着,俯拜到地,只有叶泓藏端坐,长门僧站着,他们默默地对视,风从水面上浩荡地吹来,吹着他们的衣袂飞扬。

        长门僧缓缓地躬身下去,“为叶泓藏将军寿。”

        他取出背后卷起的竹席,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风雨而不倒伏,将军清空胸中杂事则可傲然于朝堂乡野,天下无处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赠将军。”长门僧把空竹放在地上,双手握住两根抖杆,线绳在凹处卷了两圈,而后右手一提,那空竹便离地飞旋起来。在晋北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的空竹之戏在他手中焕发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阁中央抖着空竹,轻盈如鹤,刚劲如松,原本金漆剥落的旧空竹在旋转中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头顶、膝盖不同处跳跃,他俯仰腾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虽然知道这个使者怀着威逼的目的而来,叶泓藏和宾客们依然惊讶于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水阁里一片掌声。

        空竹在剧烈的旋转中发出蜂鸣般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蜂群在人们头顶盘旋不去,长门僧振声高歌,声音清锐如一线,刺穿了蜂鸣声: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一首对位高权重者祝寿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抚乎万民,郑重而深切。以往这样的歌只在君侯大寿的时候才被献上,在叶泓藏,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容光。宾客们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们随着长门僧歌声鼓起掌来,掌声渐渐合于一处,仿佛大鼓轰鸣。

        长门僧猛地把空竹抛在半空中,宾客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那旋转于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叶泓藏忽然出声暴喝。

        “噤”这个字本意是让所有人闭口不言,而在晋北军中,它有着额外的含义,说明敌人逼近,说明刻不容缓,武士们必须闭上嘴,听那随风逼近的杀机。

        叶泓藏那个字出口,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灭了,除了叶泓藏面前那支。叶泓藏在出声的瞬间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挡在烛火前,什么东西撞击在刀身上。所有宾客都是行伍出身,他们一怔之后立刻半跪而起,按刀于腰畔,袍袖翻开之后,露出他们的铁腕甲。叶泓藏长刀如弧月般扫过,斩下了最后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遥遥地抛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觉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从虚空中化出那样出现在水阁里,叶泓藏抛出的烛光照不出他们的本体,只照见那个白衣的长门僧依旧抖着空竹,翩然起舞。

        烛火落地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琴弦崩断声,随即是女人的尖叫声、衣袍摩擦声、铁器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热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葵感觉到身边一股凌厉的风射出,她知道那是叶泓藏离开了她身边,直扑前方。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乱,乱作一团,乱得让人窒息,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双臂。

        片刻之后,水阁中回复了平静。有人默默地擦着火镰,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把蜡烛举高,只有那么一支,已经足够让阿葵看见四周的尸体,水阁里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旁是一些年轻男人,尽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毡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轻男人每一个都是长门僧,戴着隔绝人世间的斗笠,腰间掖着一管没有装饰的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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