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买卖（上）

　　姬应寒心弦紧绷，一眼望去，正是姓杨名大个的黑衣男子，少年想都不用想，先前之举，必是此人所为。

　　少年右脚踏出，迅速往眼前之人左手边冲去，想以此来绕过他的拦截，可没想到他依然不肯罢休，只见这位真武境初期武夫轻轻叹出一口气，伸出左手，一把按下，正中少年左肩。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自己虽只出了五分力道，心想足以镇住眼前少年的凌冽冲劲，可仍是没料到这小子是卯足力气拼上一拼，显然是真的被惹急了，少年眨眼之间就挣脱开了那只粗大如树枝般的手腕。

　　眼见少年已是逃出了自己的手心，杨大个身体猛地拔高一丈，往后飞掠出去，快如闪电，再次来到姬应寒面前，来不及好声劝说，眼前少年就已一拳砸出，顿时让这位黑衣男子心头一震，这细皮嫩肉的小娃娃真有几分山中野孩子的蛮横无理。

　　可下一刻，男子却是如释重负，看似势大力沉的一拳，实则虚张声势，对方只是个十一二岁的普通少年，没有半点武境修为与道法神通，遇到练家子的打手，完全是鸡蛋砸石头，自讨苦吃！

　　拳头虽是迅猛地轰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随后就是一声闷响，可杨大个却是面不改色，身形纹丝不动，这一拳，似是打在了金刚罗汉身上，迅猛气势昙花一现，没起到丁点作用！

　　眼见这一幕，少年委实也有些震惊，堪堪收回手，才渐渐感觉自己手腕剧痛无比，手指关节嘎吱作响，竟有骨头崩碎的错觉，疼得少年脸庞竟是微微扭曲。

　　杨大个看着少年那张不可置信的惊悸脸庞，还有那只颤颤巍巍的小手，不由得淡淡一笑道：“别追了，我说了，我可以替你处置他！到时候由你说了算！我杨大个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少年望着远处那个慌忙逃窜的身影愈来愈远，心中确实尤有不甘，自知早已丧失了时机，这才没了继续追赶的想法，大口喘着粗气，对着眼前之人出声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怎么说来，都算是半个宋家的人！再说了，你凭什么帮我？”

　　男人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像是一心一意为宋家卖力，甘愿任劳任怨的人吗？姬家小少爷，我觉得，你很不一样，不像那些鲜衣怒马的膏粱子弟，更不与那专横跋扈的宋玉慈是同道中人。反而，我觉得你很聪明。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就凭这一点，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自然不会信以为真，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淡淡一句：“那晚辈我是不是也该自谦呢，再回上一句杨叔叔你谬赞了！”

　　男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缓声道：“最重要的是，你是那位儒教圣人温梓庆的弟子，你能被他相中作为关门弟子，三分在于你的福气，七分可要归功于你的天赋聪颖！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叫蓬生麻中，不？”

　　“逢生麻中，不扶自直！”

　　“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唉，你看你，不就是年纪虽小，学问却大吗？”

　　姬应寒眉头紧皱：“你要夸人就好好夸，只要是个肚中有半碗墨水的读书人，听到你这样说，多半不会高兴！说吧，你想怎样？”

　　闻言，男子指了指少年的另一只手心，那只握着麻纸的手，又指了指少年腰间的那坨宣纸。

　　少年问：“你要我替你重新画一幅？”

　　男子点了点头。

　　少年继续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是想和我做个交易呗！你借我笔一用，我借你刀一试！”

　　男人继续点头。

　　少年苦笑着嘲讽道：“在下画技平平，难堪重任。再说了，这狗咬主人，叫背信弃义。你不怕自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少年扪心自问，优哉游哉四五年，自己也只是在师父的指引下研习到了刚入门的画工，虽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强上许多，但想起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窑工宋桐，难免不会自惭形秽！

　　这次，男人摇起了头，只是面色平静，无半点怒气。他扶了扶腰间的那柄佩刀，向少年背后瞧了一眼，竟突发的神色不自然，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轻声说道：“可惜可惜，这小镇偏僻，脚下的山坳更是如此，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能，能挥墨丹青的，嗯，的画师了！”

　　少年呸了一声，并非因此番番夸赞而欣喜，反而情不自禁冷笑一声，男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少年尽收眼底，

　　于是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大一小两人一人正缓缓地往这边行来，黑衣扶着黄衣，愈来愈近。

　　远远望见严廷阳已无大碍，姬应寒自觉轻松了许多，重重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别再拍马屁，我不吃这一套！你为何不找那许桐许师傅，反而找我？人家好歹也是东越一流画师，经验颇深，绘饰的行道也高，我哪敢与其相提并论！”

　　我不要求你能细致入微地挥笔作画，使其较原物更加形象入神，也不相信你年纪轻轻就有画龙点睛的本事，只要你能照样子临摹一遍即可，男子本想着将此话脱口而出，可再用心一想，就打消了念头。倒茶吃饭七分满，怕就怕自己多此一举，引来这心思细腻的少年的暗中猜忌，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大个摸着下巴沉思，好一会才扯开嗓子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许师傅绘瓷手艺了得，确实没的说，可要在纸上作画，则是无病呻吟，与普通人作画一般无二，不然，他为何要你上山啊？再说了，就这么一副再简单不过的素描，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也不劳心劳力，反正你也要替许桐父子作画饰瓷，也就顺便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少年伸出一指，指着纸中的鬼魅精怪说道：“先说说吧！”

　　杨大个正色道：“这还看不出？小子，你仔细瞧瞧！”

　　姬应寒摊开麻纸，用心琢磨，没个半点头绪，摇了摇头说道：“云里雾里！”

　　男子喟然长叹，继续说道：“蛇呗！还能有啥！”

　　少年一把丢过那张麻纸，怎就是一条蛇？

　　少年气愤地说：“你放什么屁！你见过哪条蛇长这样的？三只眼睛，头大如斗，还有两只胳膊两条腿？一条换化成人形的蛇妖？逗谁呢？”

　　男人不怒反笑道：“没见过长得像人一样的三眼大头蛇？也不奇怪，不知者无罪，你没见过并不代表这世上就不存在！小子，这世间你所不知的奇闻异事不一而足！我问你，你姓鬼神之说吗？反正，我信！这天地山河之精华，源源不绝，孕育世间生灵，山魅精怪就由此而生，更别说那统治一方山水的山神水仙，都是冗杂各异，层出不穷！唉，你是不是只相信你师父温梓庆是神仙，就不愿不相信这人间没有妖魔鬼怪？”

　　少年脸色凝重。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男人自顾自卖弄学识，可眼前的少年却不予理睬，两人陷入沉默。

　　半柱香后，男子突然问道：“小子，你，你有没有被蛇给咬过？我知道，我的话你要是全信了，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在做梦！不过，这，嗯！最起码也得半信半疑吧！你要是全盘否定了我的言辞，未免也太唐突了。反正呀，该说的我都说了，人世间，怪诞诡奇的事物数不胜数，也不差这么一件！以后，你有机会，就会知晓了！”

　　少年摇了摇头，他可不认为眼前之人能抱有什么好心思：“我呸！若这世间真有妖魔鬼怪，我定当敬而远之。只要心有浩然正气，就不会招惹阴物邪秽。还有，我可没被蛇咬过！本少侠怎么会被蛇咬？真是笑话！”

　　闻言，男子摇头叹息，不免觉得少年还是有些太年轻了，随后竟有些怅然若失，本想再提一提这少年的兴趣，说那画中之物，就藏匿于蛇山之上，可见到对方一脸鄙夷的不屑神情，只好作罢，说话留有三分余地，缓缓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随便问问！啊呀，你到底愿不愿意替我作画呀？”

　　姬应寒摇了摇头，没打算再和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男人继续瞎扯，正要打算走开，竟被男人再一次用手按住了肩膀。

　　男人拍了拍腰间长刀，缓缓说道：“我不光可以替你收拾那姓宋的，还可以送你这把刀！”

　　此话一出，少年愣了愣，转头望了望男人手中的佩刀，内心天人交战，打得难分难解。

　　男人看姬应寒依旧无动于衷，不甘心地继续重复：“你没听错，我说，我愿意给你我的佩刀，还会帮你好好收拾一顿那个宋玉慈！”

　　也是，少年对此倒是兴趣颇浓，想当初钱塘郡都尉孙奇睿造访姬氏府邸，腰间一左一右，佩的就是一长剑短刀，也不嫌走路别捏，摇摇摆摆地就往府门里走，结果就被蹲在台阶上玩狗尾巴草的少年逮个正着，上前主动要求替这六品都尉好生保管这刀剑利器，胡编说这府内来客不准带兵器进入，恐招来祸害，还说人家佩着刀剑摇摆不定看着碍眼，替他摘了得了，免得走路成了累赘，晃来晃去不方便，可虽是这么说，实则少年是别有用意，可孙奇睿却是看破不说破！

　　孙奇睿虽说只是个小小的一郡都尉，手下百来号郡巡官兵，都是些庸庸碌碌，吃军饷过日子的士卒，但其自幼熟读兵家典籍，官场处事恪守本分，待人接物温文和气，没有平常武将的孤傲作风，对待姬应寒更是如此，镇上的温梓庆对此人就写有谶语，“虎卧东窟撼一方，银雀脱笼化金凤。”

　　孙奇睿笑容和煦，说那区区刀剑，终是身外之物，看完归还即可，于是，就爽朗大气地交由少年仔细揣摩一番。不过，这位姬家小少爷终只是接过了那柄三尺之长的利剑，并未一同取走这一郡都尉腰间的佩刀！

　　相比于那些蛮横无理、腰悬大刀居高自傲的为官武将，少年对此人更是倍感亲近，两人几次照面下，就热络了许多。姬应寒也与这位钱塘郡都尉叔侄相称。

　　度支尚书得知此事后，起先是半信半疑，叫来少年一问究竟才知晓此事当真，再与孙奇睿多次相谈盛欢，杯酒论官事，饮茶说军政后，才确信温仙人所言不假，觉得眼前之人确实精通文韬武略，为人处世更是左右逢源，直接就劝少年找来小吴王严廷阳，亲口替这位钱源郡说了好话，称其配的上“奇才”二字，却不料这位整日里尽和姬应寒瞎掰胡闹的前朝皇子听了后不置可否，叫那度支尚书敢怒不敢言，只好上书国师左处机，想举荐此人，望其斟酌一二，升不升官先不说，也总比满腹才略无地施展、无人见闻要好。

　　自那时以后，少年爱剑之心就一发不可收拾，天天在姬远耳边碎碎念念要其出面去小镇上的铁匠铺子那边花些银钱替自己打造一把好剑，可没想到隔墙有耳，终是被府内的老太太给听进了耳里，劈头盖脸把自己小孙子一顿痛骂，说少年荒唐可笑、痴心妄想，硬是命令自己儿子不准给这少年买剑佩剑，怕其伤了自己，更是伤了外人，如此一来，造剑一说，也就难以如少年所愿了。

　　小镇之上，出门在外能身佩刀剑的，除了那些县里县外下派到镇上巡查的官兵和镇上的范、姬、宋三个大户人家里头的侍卫，就数少之又少的江湖侠客，也不论其出处，身上所持刀剑都是花了大把银钱专门叫人打造而出的，而青山镇，更是如此，铁匠铺子就此一家，铺子里头定制或是直接看中买走的铁器物件，说贵不贵，可说便宜，也未必就真便宜，再说这打造的刀剑，没个三四十两银子，甭提！先不说这刀剑是否锋利，用着能否顺手，光这最低价所要的银钱，就够一般的穷苦人家吃上一年的饭食了。

　　而这些，都要归结于江南范家的精打细算、暗处使计。

　　在前朝皇叔严建安南下后，为了巩固政权，东山再起而不得不有求于范氏祖族，才硬生生将官盐改成了半官半民制的产盐，也只是说好听些罢了，实则，主要的生产流程、工人雇佣与运输贩卖等步骤，都由范家一手把控，在严建安死后，便愈演愈烈，而这扬州的铁器打造，更多的便是战场兵器的锻造，不必多说，可想而知！

　　小镇上的铁匠铺子，由度支尚书瞒着少年一番沟通，不会不卖姬远的面子，每每在少年提着钱袋子远远地走向铺子，那望风的伙计就会大声吆喝，直接关门大吉，让少年在铺子外头骂骂咧咧，许久才肯离去，只好去找严廷阳，拿那把木剑凑合凑合，不说十分威风，可一分霸气，总还是有的！

　　范家垄断了扬州的铁器制造业，无故抬价，借贩夫走卒袖中不得藏锋一说，自作主张，把卖与青年壮士的刀剑利器的价格翻成了南楚、北晋等国的三四倍！而这其中的猫腻，度支尚书姬远怎能不知晓，以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夕不同往日，自严建安逝世后不久，左处机辅政，要一手扶持严廷阳，也要一手操控国事，也别说，这位与温梓庆师出同门，算得上是他师兄的老人，没两把刷子还真对不起“师兄”二字，熟学国之重术，步步为营！

　　左处机辅政短短三年，就豪不留情地罢黜扬州上百名庸散世官，能者居上；征兵与募兵并存，更改征兵有军饷一说，而边境士卒的每月军饷更是从五两升至十两，以杀敌多少来论功行赏、封官加爵，底层穷苦人家出身的青壮年纷纷踊跃入伍，就连一些衙署当差的吏卒，都眼馋这可观的薪俸给养，拉扯关系，马踏边境，使得原先的越军十万，突涨将近一倍。这位尊儒学、重国术的老国师还在保证扬州百姓分得的田地亩数与官税利率不变的情形下，大力提高了商贾税率，借充实国库之名打压像范家这样的富家豪门，说白了就是自古即有的重农抑商之说，令范家这样的商贾世家有苦说不出，二十万大军的镇压，论任何一个士族门阀，都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那些有钱没权的商贾世家，日后也只有向朝廷摇尾乞怜的份，这也就是为什么两位少年敢和范家对着干的绝大部分原因了！

　　少年第二次听到那杨大个的话后，依旧没有作声，不是他看不上这男人腰间的那把刀，只是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明的古怪感觉，直到对方重复第三次，这才使得姬应寒打定了主意，一试就知，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要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画？这有什么讲究吗？”

　　见少年开了口，男子自以为能松口气了，可等到对方把话讲完，就是另一种心境了。

　　杨大个抓耳挠腮，无言以对，随后就有些恼恨，不再掩饰自己的火气，真想好好教训一顿眼前的这个刨根问底、极难对付的白衣少年，却见人家似乎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想必还是不能来硬的，再说，司马长安就在不远处，自己曾能说动手就动手呢？

　　男人渐渐缓和脸上的怒容，想了想，挤出一个笑脸，轻声说道：“小公子啊！这样，我再让你看一样东西，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你，不，你一定会喜欢！我也不怕你说我杨大个啰嗦，只要你替我照着原样简简单单画一幅这画，我就给你三个好处！一，我替你收拾那宋氏子弟；二，我给你我的佩刀；三，我再送你一个宝贝！怎样，这笔买卖，你做不做？哎哎哎，赶紧的，这天都快要黑了！”

　　闻言，少年佯装灿烂一笑，一手摸了摸下巴，装成对这笔生意有了些兴趣的模样，说实话，此时，少年的心里啊，确实是挺感兴趣的，这笔买卖，怎么看自己都不亏啊！

　　姬应寒淡淡一句：“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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