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每个可知的实体都可以被计算机程序以可知的方式模拟。
其中的关键是“可知”。“可知”需要具备必然、本质、稳定与可重复性的属性，“可知”即客观规律。“魂化”现象处于“可知”与“未知”的边缘，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关于方安歌的魂化实验，各种数据在疯狂运行，一个个DNA模型被建立，一个个又被否决。
这层窗户纸到底有多薄，目前的希望寄托在超级运算上。
现在棘手的是，国家超级计算机的算力都集中用于昆山龙格尔峰的世界之门破译中。一个国家几乎全部的超级算力都被调拨给昆山项目，全国最顶级的计算机专家，数学家，物理学家都被调配到该项目组，可见国家的重视程度。
当然也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其他科研项目的进度。
罗棋提交的“关于Q1102星座的渠道再建立”项目重要性、紧迫性同样很高，然而假设有一个紧急处理队列，她的项目肯定排不进前十。
龙格尔峰面临的是外星生物直接入侵，没有哪一个项目迫切性能比其更紧急。
西北超算基地正日以继日地加紧建设中，这个新型量子超级计算机基地预计半年以后建成，届时将大大缓解全国的算力紧张局面。
在遥远的西南渝城，也有一个大型超算中心正在紧锣密鼓地建设中。
当下，罗棋将目光坚定地投向了领域研究院。
领域研究院有一个小型超算中心，当年为世界之门建立。这个小型超算中心目前几乎满负荷运行，承担着领域中心大部分科研工作重任，其中最重要的是模拟云母星魂的成长发育。
今天一上班，负责该项目的吕工被手下告知，项目被超算中心暂停了。肥胖的吕工是三高人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全都超标，听到这个消息，眼前顿时一黑，咣当直接躺地上。
顿时鸡飞狗跳。
丁峰第一次领略了义愤填膺这个词的含义。他被各部门负责人围在办公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乱像，官僚体系权威荡然无存。博学的他想起汉高祖当年朝会，愤怒的大臣们居然敢拔剑乱砍朝柱，缘由是评功不均，利益使人昏头。
领域研究院现在也是这个情况。每一个项目背后关系的都是巨大利益，事关个人，也关联很多利益集团。拿云母星魂项目来说，按照研究院奖励条例规定，至少涉及一亿元的奖金归属。
吕工不是随随便便就躺地上，他血压冲顶是有客观原因的。
私企的老板或者可以怒发冲冠，表现出绝对的领导权威，但皇企员工并不吃这一套。有人大声喊着，这工作没法干了！有人讲道理，凭什么超算说停就停，什么事情紧急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有人用巴掌拍院长桌子，桌上茶杯随着敲击蹦蹦跳跳。
丁峰很冤。他也是临时接到通知。之前研究院被军管，其中就包括超算中心。但是军管并没有干涉超算中心正常运营，研究院的工作一直处于有条不紊的秩序状态。
早晨八点半的时候，几个军人来到了领域研究院。他们来了以后直扑超算中心，门口留了两个持枪警卫。
超算中心的值班人员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并给他一张纸，纸上告知超算中心被军管。值班人员拿着这张纸愣了半天，给超算中心主任去了个电话，并把通知拍了张照片发给主任。超算中心主任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以为军队可能只是查阅某些资料。等到各项目跑着的程序停了，陆续有电话打进来询问，他才明白事情大条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于守中来帮丁峰灭火。他帮着丁峰驱散了办公室里的人民群众，从兜里拿出一盒“尊享金城”，抽出一根递给丁峰。丁峰看了看“尊享金城”，又看了看于守中，一切都明白了。
他十分平静地问道，“那个婆娘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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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棋没疯，但此刻也处于暴走边缘。她在机场等待接机，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飞机出了故障，前起落架放不下来，飞机在天上多盘旋了三个小时，把油耗尽后可能会采取机腹迫降方式着陆。
飞机上有近20人的专家组。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请来的生物学专家，计算机编程专家，还有顶级的行星地质研究专家，更有全国最顶级的数学院士赵平，第七宇宙Q1102星的高塔设计师。这些人在燕京会合，因为有关领导需要亲切接见他们，并开了一个动员会。
会后他们集体搭乘专机前往金城，正式参与魂化人的魂化科研攻关工作。
结果飞机出了故障。
罗棋在塔台外焦急地等待。尽管她的权限足够，但也没有上塔台给工作人员添乱，她也知道自己上去没什么用，反而有可能妨碍别人工作。
一辆辆的消防车拉着凄厉警报冲进机场，后面追随的是一辆辆救护车。
大家都在手机上写遗书，运气好的话，手机卡得以保留，遗书也能见世。赵平有些担心怀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虽然是军工加固特制型号，但能不能经起飞机坠毁时的重大冲力尚未可知。他决定到时候用身体压住笔记本电脑。
里面的资料皆有备份，然而大量的猜测猜想独此一份。有些猜想的科研价值很高，或许能为同事提供思路，少走弯路。
他也想写遗书，可不知道写给谁。回头望了望，空中小姐坐在最后面，她比乘客多了两道安全带，腰间一道，肩头两道。这到不错，赵平心想，大家都摔成稀巴烂时，小姑娘还能栩栩如生。
父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自己是长子，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他们工作不错，生活条件也都蛮好，有能力照顾父母。
前妻是企业老总，生活方面自然不用他来操心。
女儿今年刚上大一，也算是自家有女初长成。
他简单回顾了下人生，感觉自己可以死时瞑目，荣誉有了，成就有了，孩子也有，存款也不算少，总之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生则尽力，死则死耳。
还是得把笔记本放稳妥一些。现在的头等大事是这个。他把皮带松了一扣，笔记本插到下腹部，顶到某个凸起物上，用力再把皮带扣紧，然后是安全带紧紧勒住肚皮。这个姿势不利于弯腰抱头，可能会降低0.01%或0.02%的生存几率。
影响不大。
多0.01%的几率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要不是熊熊烈火，笔记本有一定概率可以保全。
他其实是想惊慌起来的，可是做不到。
机长沉着冷静的声音自广播中传出，要求大家系好安全带，机组准备做一次故障排除尝试，会有失重感和颠簸，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期间不要操作手机，以免飞出控制范围。
机舱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没有人说话。书写遗书的人都停下手指，紧紧握住手机。飞机猛烈下降的时候，感觉如同坐上过山车，强烈的下坠感让人双腿发软，灵魂出窍。
3000米！2500米！2000米！1000米！500米！
飞机还在加速下降，直到距离地面50米左右，飞机猛地向上拉起。机长试图用巨大的作用力甩出卡住的前起落架。
然而没有成功。
飞机再次升到3000米左右空中盘旋。
赵平以为自己不会紧张，刚才那番操作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衬衣已经湿透。那一瞬间直面死亡，他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生死间有大恐怖。
他双臂用力，让自己的胳膊不再颤抖。从兜里掏出手机，这个高度还有手机信号。可是他不知道打给谁，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如果这是最后一个电话，那会让他们刻骨铭心，难受一生，何必。
他想了一下，颠簸中给罗棋发了条信息：晚上招待我们吃什么？
很快，罗棋回复道：你想吃什么？
鱼。
有。野生黄河大鲤鱼。
赵平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问罗棋的是“我们吃什么”，罗棋回答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这让他很开心。旁边坐的是同行李教授，花白的头发，黑边眼镜，喜欢沉默寡言，两人上飞机后一直没有交流，赵平此时的情绪变化，让老头有些激动，“赵院士怎么了？有救了？你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没事，放心吧，飞机故障马上就能排除。”
如果这时望向窗外，可以发现飞机机翼翼尖处，拉出了一道半透明的雾带，夕阳西照，水雾带呈现金黄颜色。
这是在空中放油。燃油在空中就会挥发掉，不会引起地面大火。最后这点余油放尽，意味着飞机将会做最后一次迫降努力。
罗棋给赵平发了个信息：快降落了，注意保护自己。
飞机起落架是前三点式设计，主轮为后轮，前轮起支撑和转向的作用。目前主起落架没有故障，并且承载飞机的主要重量，只要保持机头角度上昂，平安降落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飞机的速度降到临界值，再低就会失速。机长控制着飞机，对准跑道，飞机因为低速临界，机身有些摇摆。
罗棋看到飞机落在跑道上时，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能力，她想往前跑几步，却怎么也挪不动腿。
随着飞机落地，消防车救护车拉着警报狂奔过去，追着滑行中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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