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隐玉村里尸横遍野。
幽美宁静的灵脉仿佛是坐落在村子里唯一的净土，修士们却严阵以待地在旁边布下了层层结界。
元惜春五心朝天坐在村子中央的古树下，静坐调息，树叶婆娑中是沙土轻微翻动的声响。
她虽是闭着眼，却能感受到万千温暖的魂灵环绕在身旁，随着最后一次土壤的抛洒回于天地，归于奈何。
这是职责，亦是过错。
那个沉默寡言的修士如是说道，他是心甘情愿为此而偿还因果的，无论是对村民还是对眼前之人。
元惜春的眼睫微微颤动，眼皮下的灼热与刺痛感在柔和的气流中逐渐平息，魂灵在她的脸庞一触而过。
哪怕就要消逝了，它们也依旧心怀感激地给予了馈赠。
视线是模模糊糊的，却不再像是动用禁术时那般横遭反噬的刺痛漆黑，远处有两个身影若隐若现。
柳连溪也很不明白，为什么剑主要带着他到这么远的地方谈话，像是在刻意避开某个人一样。
他想了想道：“剑主可是有事与我相商？”
殷长御的眼神从灵矿上一扫而过，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只是眼里那寒潭般的冷意还未褪却。
柳连溪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然后他看见眼前这个浑身都在散发冷气的仙君就对他说了一句。
“不要叫我剑主。”
柳连溪：就这？？？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不喊剑主能喊什么，剑主已经是敬称了。
紧接着他看见殷长御收起了悬在腰侧的佩剑，剑柄上的“太衍”二字闪烁了一下，有些不甘地消失了痕迹。
剑主的身上空无一物，连剑意都十分清淡不同寻常，颇有几分隐姓埋名的意味，柳连溪觉得自己悟了。
殷长御抬眸看向前方，忽而对上了一道茫然的视线，他的气息乱了几分，身形倏然变化，系在发尾的红绸也近似于无。
柳连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大变活人，扇子都忘记了合拢，他顺着殷长御的视线望去，恍然大悟。
他看着那两人之间遥远的距离陷入沉思，他还以为那玉简上说的都是些无稽之谈的八卦呢。
元惜春只觉得自己眼前人影绰绰，看不真切。一个像是儒家打扮的修士，有点眼熟，另一个则更为恍惚，倒是身形气质与她记忆中的某人颇为相似。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好像在讨论着什么的同时，还时不时朝她这望来一眼，如同沾在身上棉软的细线，可有可无却让人不得不在意。
她站起身，抚去袖袍上的落叶。
柳连溪注意到树底下的人朝他们走了过来，脚步有些踉跄，他忽而想到元道友的眼睛好像还尚未恢复。
他微微侧身，拱手想说些什么。
就见身旁之人犹如一道寒芒一闪而过，眨眼间殷长御就出现了对面那人的身边。
柳连溪默默地放下了手。
殷长御倾身扶住了她的肩膀，雪白的袖子垂落，光华流转间隐隐现出缎面下那淡金色的莲状花纹，晃动人心。
元惜春迟疑中还是拽住了那只袖子，稳住了自己的身体，而那人的手则是虚扶在她的腰侧，不敢动弹。
她垂眸看了一眼，复而笑道：“道友，多谢。”
殷长御飞快地收回手，后退几步，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在她的面容。
他道：“不必多礼。”
元惜春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出声询问：“道友是出自于望仙洞的万仞之峰吗？”
殷长御默了默，缓缓点头。
容貌能变，身形能变，气息亦可以改变，一个人惯用的身法修为却是不变的。望仙洞的每一座主峰都带有着自己独特的标志，他们的弟子也是如此。
难怪给她一种熟悉的既视感。
看来万仞之峰的剑修们还是老样子啊，依旧在狂热地追崇着他们的剑主，恨不得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殷长御。
元惜春不自觉得打量他。
殷长御抿着唇，脊背微僵，心中不断拉扯着，他既希望元惜春能够一眼认出他来，又害怕就这样被她揭穿而心怀胆怯。
他终究是不敢面对她的。
在万魔谷彻底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后，那样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要硬生生将他撕裂。可是恨又如何，痛又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他连弥补的机会都微乎其微。
殷长御始终记得，她曾那么温柔地说过“到此为止，后会无期。”，他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良久，他狼狈地移开视线。
元惜春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看人家看得太久了些，有些尴尬的转头。
气氛一时焦灼起来，两人相顾无言。
柳连溪站在一旁有心缓解下这莫名的气氛，他尝试转移话题道：“咳，这位道友就是刚才给我们施了一下援手的人，他叫……额。”
他看了剑主一眼，剑主没有什么表示。
柳连溪破罐子破摔：“秦，叫他秦道友就行了。”
“那么秦道友等会儿要跟着我们一块去地底灵矿吗？”元惜春舒了一口气，顺着话题道，“我们打算去找一下那些失踪了的人，顺带着再解决那些藏在里面的魔物。”
她提到魔物的时候，眼里隐隐含着杀气。
殷长御后知后觉，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他抬起头忽而道：“你的眼睛……”他的指尖习惯性抬起，轻轻抚过她的眼前。
莹莹的灵光从他的指尖飞释，如昙花一现般绮丽绚美。
是回春术。
她第一次从长青经中学会的术法，也是唯一一个曾教予过殷长御的东西。
在他们那段相依为命却无人当真的日子里，他也曾温柔地给她施展过回春术，就像今日这样。
元惜春愣了愣，微笑道：“道友，不必再为我浪费灵力了，回春术对我没用的。”
它治不了道法反噬。
藏书阁的术法大全里记录过的，字字句句，尤刻在心。她当年一笔一划的亲自写下，仅仅是为了将这个术法献予宗门赚取贡献度。
殷长御怔然：“抱歉。”
他不知道，也不曾关注过那些纷杂的术法，师尊说他只修一剑就好。
“没关系，我的神识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元惜春无所谓的轻笑，转而说起了另外的事，“秦道友，我们得快些进灵矿了。地底之下情况未明，昨夜还发生过一次灵矿崩塌，若是再晚一些还不知道会不会又发生什么。”
时间不等人，何况沈流炤现在还不见踪影，她有些不放心。
灵矿就在眼前。
殷长御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和柳连溪商量下灵矿之事。
他看的出来她的疏离。
他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只要能看着她就算以另一个虚假的身份，也是一种争分夺秒的恩赐。
“秦道友？”
殷长御回过神来。
元惜春道：“我们决定先下去探探路，可否请你在上方替我们守候片刻，毕竟你的修为更加强盛，有什么意外还能及时处理。”
魔物们狡猾，说不定还有什么狡兔三窟，不得不防。
“好。”
他的语句廖廖，却莫名给人一股安心的意味。
元惜春忽然想到，其实太衍剑主也是这样，在某些时刻他就是众人眼里的定海神针，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可为什么殷长御偏偏对她如此呢。
说忘就忘，说后悔就后悔。
她转身向通道里走去，玉白的灵璧上映照出她的身影。柳连溪已经谨慎地站在前方等她，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他深觉得自己是一个黯淡的灯泡。
殷长御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长廊中，心神有些晃动，他的眼睫重重压下，手指逐渐捏紧。
他忽而道：“元道友，可否留步片刻？”
元惜春回过头去，白皙的侧脸在灵石的折射下莹莹生辉，眼里的光彩明亮而灼目。
她问：“怎么了？”
殷长御的心突然安定下来，阿元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会再牢牢地跟在他的身后，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刻而更加强大。
现在的她不用再去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了。
殷长御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容，就像是皑皑雪顶上第一缕金阳照射下来的时候，万物消融。
“祝君武运隆昌。”
他错过了元惜春太多的时光，却在醒悟过后希冀于短暂的相逢中窥视那错乱的过往。
好在如今总算赶上了一次。
在因果彻底斩断之前。
元惜春愣神地看着眼前陌生而平凡的修士，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殷长御，不是后来那个冷漠无情的太衍剑主。
而是年少时含蓄内敛，柔软中又暗藏着一丝锋芒的他，那是她曾经做过的最好的一场温柔旧梦。
她无意识地掐了掐指尖，眼尾有些泛红。
“谢谢。”
元惜春低声道了一句，认真地扫过他的面容，旋即毫不留恋地向灵脉深处走去。
灵璧上燃着的灯火渐次亮起。
殷长御看着她的影子一寸寸抽离，逐渐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那被深埋在心底的酸涩情绪也开始卷土重来，他的时间终究是太短了些。
风声寂静里，他的影子惶然一动。
曾经蛊惑过他的黑影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在他的耳边悄然发问。
“你真的决定了吗。”
“把真灵还给她，然后就此甘心与她形同陌路，做一个萍水相逢、相遇两不知的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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