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厮守


许都的冬冷得料峭。北宫门外,司空府青墙耸立,仿佛镇守都城的一座巨塔。

        郭嘉走过宫门,往尚书台去。他来许都六年多,最熟悉的还是这几道门。连年战事,他总是往来穿梭,月前才从汝南还许。

        今日他来尚书台,有要事。刘备败走荆州,中原大定。当务之急是河北,浚仪水路得尽快开通,来年北征,军辎粮草才不耽误。他需要尚书台出一道政令,田赋徭役困苦民生,但商税可以加。打仗需要钱,有钱的人责无旁贷。

        荀令君与他所见略同,只是多一分焦虑:“河北兵多粮广,此战恐怕旷日持久。”

        郭嘉正在烹茶,颀长的手指握着壶柄,骨节分明。“所以要早做准备。开渠通路,积攒财力。袁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四州各有强将,袁谭袁熙各领一州,并州还有高干。文若以为袁绍的家业应该由谁继承?”

        “袁尚在冀州,用兵上乘,不在他父亲之下。”令君回道,答案很明显。

        郭嘉吃了口茶:“事实未必应该,至少袁谭不服。他在青州自立多年,且是长子。”

        令君不置可否,只道:“兄弟嫌隙或可乱河北,但袁绍正值壮年,恐怕还不到时候。”

        郭嘉扬起嘴角:“可惜我没有十年来等。待我加官晋爵,请你喝酒。”

        令君皱了皱眉:“若去冀州,切自珍重。”

        “没那么急,我该在许都待些时候了。”郭嘉说道。他与荀令私交不浅,但君子之交淡如茗,许多话心照不宣。

        午后,郭嘉从台阁出来,准备去司空府。走近宫门,瞥见花坛间两个圆圆的发髻,躲得破绽百出,实在让人失笑:“我不是天子近臣,不必躲我。”

        刘渊这才窸窸窣窣探出脑袋:“噢,我到北宫门来玩,路过这里。”

        郭嘉习惯说话带笑:“知道今日我来尚书台,有事要找我?”

        昨日她作骑服打扮,像个秀质少年,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裙裳,还别了两串珠花,一双乌亮的眸子细细打量着他:“郭祭酒常来尚书台?”

        “不常来。但若你有话说,我愿意听。”他的声线好听,但语气很散漫。

        “那你平常在哪里?若在司空府,我也可以去那里。”

        郭嘉扫了眼台阁前的日晷:“我不常在许都。若有事找我,现在可以说。”

        刘渊仰头看他,心下在琢磨。她和郭祭酒还不熟,大概要多见几面再说。

        “无事?那郭某告辞了。”郭嘉说道,步履轻快地走了。

        刘渊望着他走出宫门,远远地进了司空府。他方才为何笑,是珠花还是裙子,还是冬儿画的眉?她这打扮是不是太明显了?

        整个冬月刘渊都在宫里,总是路过尚书台,荀令都撞见过她几次,只是不曾经意。这可苦了她身边的小宦官。冬儿是今岁才到沅芷宫的,常侍嘱咐他莫让殿下近朝堂。她可倒好,也不知尚书台有什么好玩的,出入皆是官士,都是来办正事的。

        不过冬儿看来,郭祭酒不大一样。他很少穿官服,总是一件青衫,也不戴冠,好像台阁不是他办正事的地方,反倒是闲时才来。他甚至会停下脚步同殿下攀谈几句。不过反复也就是那几句,为何来了,有何事,无事,那告辞了。

        冬儿觉得乏味,刘渊却乐此不疲,每日都打扮停当去北宫门。这日郭祭酒没有来,刘渊悻悻而归,坐在窗前发呆。

        “殿下喜欢郭祭酒?”

        刘渊心不在焉:“冬儿是冀州人?”

        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冬儿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是冀州人,但方才说的不是这个。殿下该不是害了相思病吧?”

        刘渊转头看着他:“相思病不是相思吗?怎么跟风寒一样,害了还会头烫?”

        “差不许多,会脑热的。我方才问殿下是不是喜欢郭祭酒,想嫁给他?”冬儿问道。

        刘渊一愣:“喜欢谁就该嫁给他?那我喜欢冬儿,也喜欢哥哥,又不会嫁给你们。”

        冬儿被这话噎住,解释道:“不是寻常喜欢。是一见倾心,念念不忘的那种喜欢。”

        刘渊细细想了想:“明白了。我喜欢一个骑将,小时候在梦里见过,便总记得他在沙场上的样子,想见他一面。如果我去冀州,说不定还能找到他。”

        冬儿纳闷了:“梦里的人如何当真?再说也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殿下每日见郭祭酒,难道不是喜欢?”

        刘渊趴在窗前,拨弄着窗台上的雪:“每日相见又叫喜欢?那冬儿说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下也快及笈了,如何不开窍?喜欢就是见了会面红心跳,不见便总记挂。殿下每日在宫门等郭祭酒,郭祭酒也总是路过,可不就是两情相悦?他从前可不常来宫里。”

        刘渊忽然高兴:“当真?冬儿是说他也总想见我?”

        冬儿打小在宫里,风月见得多了:“当然了。结为夫妇才能每日见到,两厢厮守呀。”

        “那若是两厢厮守,他去哪里都得带着我咯?”

        冬儿点点头:“乐府里唱的比翼鸟连理枝,说的不就是这样?”

        刘渊也跟着点头:“那这么说来,嫁郭祭酒是最稳妥的法子了。冬儿真是聪明!”

        冬儿一愣。殿下这是在盘算什么,嫁人是个稳妥法子,这是什么说法?

        建安七年春,许都无战事。曹操准备北伐冀州,在浚仪修渠开水运。

        刚过完年,汉宫还未撤去绢灯彩绮。小宦官冬儿站在北宫门前,手足无措。殿下进尚书台去堵郭祭酒了,这可怎么是好?冬儿不敢进官署,转头跑了。

        刘渊把郭嘉堵在阁台前:“郭祭酒何时去冀州?可能带我也去?”

        “为何带你去?心性都未定就想参战事?”郭嘉玩笑般地看着她。

        刘渊抬眸唐突道:“若我说喜欢郭祭酒,每日都想见你呢?”

        郭嘉失笑:“先想清楚,再来问我。”

        刘渊执意道:“我想清楚了。我喜欢郭祭酒,想跟你去冀州。”

        “你知道军师祭酒参战事,我是个谋士?”郭嘉问道。他的笑意清浅,仿佛在教她谋局:“谋士无情,你想以情达事,着法错了。想让我帮你只有两条路。一是和我立场相同,若你去冀州的目的和我一样,我自然会帮你。二是拿了我的把柄,若我拒绝你便会有利益折损,损失足够大,我不帮也得帮。”

        她倒是听进去了,反问道:“那郭祭酒去冀州是何目的?

        “参战事。”郭嘉答道,随即堵了她的路:“我方才说了。你的心性未定,帮不了我。”

        刘渊皱了皱眉:“那我就只能要挟你了?”

        “怎么要挟?”郭嘉习惯说话带笑。他知道刘渊每日来见必有所求,不必绕弯子,早就该说。她的着法幼稚,但可以雕琢。

        刘渊想了想,眉梢一挑道:“我没有郭祭酒的把柄。但我哥哥是天子,郭祭酒是汉臣,我让他把我嫁给你,你不娶也得娶。”

        郭嘉摇头,薄唇勾起一丝笑意:“你的目的是去冀州,嫁我只是手段。既然动用权柄,为何不直接让他送去冀州?”

        “他不会让我去的。我哥哥不喜欢曹公,怎么会让我随军呢?”

        郭嘉失笑:“那你可曾想过我是司空府属官,他会让你嫁我么?”

        怎么才几句话,路都被他封死了?刘渊可管不了这些,一把捉了他的袖子:“反正我就是要去。你不帮也得帮。”

        郭嘉看了眼衣袖,忽然有片刻自疑。冀州有何变故,她非去不可?

        “殿下!”远远地有人惊呼。老宦官王离火急火燎地跑来,方才冬儿来报,说殿下与人在尚书台打起来。匆匆赶来,果然见到拉扯,忙叫道:“汉宫之内,何人敢造次!”

        那人转过身来,王离险些跌在地上,赶忙上去拿开刘渊的手:“殿下,这是尚书台,有话莫在台阁里说。”

        刘渊揪着郭嘉的袖子不放:“常侍来的正好。郭祭酒不肯,我就去找哥哥要。”

        王离满口哄道:“殿下要什么陛下不是允的?这回又想要什么?”

        “要嫁郭祭酒!”刘渊挑起眉梢,乌亮的眸子看着郭嘉,像是在挑衅。

        老宦官蓦地惊住。这如何使得?郭嘉笑看着他,懒散如常:“常侍来收场?”

        王离一时发懵,却看那刘渊掉起眼泪:“我不管,我就是要嫁郭祭酒,跟他去冀州。”她在汉宫三年,仗着皇帝娇纵为所欲为,纵是天上的月亮,掉两滴眼泪便能要到。

        “是是,老奴想想法子。”王离硬着头皮答道,让冬儿把她领回沅芷宫去。好不容易把人支开,才斟酌着问郭嘉道:“郭祭酒何时与殿下熟识了?”

        郭嘉整了整衣襟:“入尚书台议事,遇见过。”

        王离百般无奈:“殿下孩子脾性,如何生了这心思。祭酒放心,老奴想法子劝回来。”

        郭嘉漫不经心:“她不懂嫁娶,只想去冀州。常侍不必劝,让她撞撞南墙。”

        王离随他往宫门走去:“老奴是担心祭酒不好担待。殿下打小恣意惯了,这几年陛下愈是宠溺,舍不得说,舍不得罚,一贯都是依着殿下。”

        郭嘉摇头一笑:“养而不教。”

        王离忙道:“怪老奴嘴拙。前些年才辟了好些名士在宫中教习,殿下喜音律,便又送进司乐府学了琴。郭祭酒是知道的,陛下对小殿下可说是极上心的。”

        “如此上心也不见长进。”郭嘉皱眉,忽又扬起嘴角:“冀州战后我回许都。这段时日便辛苦常侍。”

        王离把他送出北宫门外,也就不再拘礼,轻轻欠了欠身:“天寒路远,郎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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